郑湘脑子里像高速运转,又像戛然卡壳,本来刚组建好的线索网络顷刻间坍塌为一堆乱麻。她感觉老天好像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同时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并不告诉陷阱在哪里,却处处贴出指示牌。让她紧张、愤怒而不解。
她放开苏琳,目光冷峻起来:“你怎么知道,你丈夫就是清白的呢?”
苏琳歇斯底里起来:“他不可能!”
郑湘:“凭什么不可能?”
苏琳快要崩溃:“因为……因为他要当爸爸了。我知道他有一个女人已经怀孕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只要他能出来,我就跟他离婚,放他自由。”
众人皆惊,像看一场陈腐到骨子里的女人苦情戏,她就是那个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怜又可恨的女主角。
凤小苗气得不行,浑身发抖:“我他妈真是活见鬼,长这么大总算开了眼界了!你还救他干啥呢?他需求那么旺盛,让他蹲监狱,跟别的犯人搞-基去。你这么贤惠,这么善良,怎么能抢别人的孩子呢?你才应该净身出户,把房子车子钱全部给那小三,这样你才够圣母,像他妈一朵白莲花……”
代小天拉了拉她:“淡定,淡定。”
苏琳又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郑警官,求求你,救救他。哪怕他真的干了那种事情,至少也让我见他一面啊,现在,我连他关在哪儿都不知道。”
郑湘:“把你老公的情况给我说一下,越细越好。”
苏琳老公叫赵盛强,是个包工头,在丽城周边的小地方修过公路,开过隧道。但是前几个工程一直被拖款,经济一直很拮据,再加上在灵修班的投入,现在可谓捉襟见肘。
苏琳抹着眼泪:“他是懂工程炸药,哪个开山修路不用炸药?可是,他炸地铁隧道干嘛?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郑湘:“你刚才说他的工程被拖款,都是哪些人拖欠他?有没有和地铁工程相关的人?”
苏琳:“我不知道啊,他的生意我一向不过问。”
郑湘依然充满疑惑,她目光如炬地看着苏琳:“你难道不应该先找辩护律师吗?找我有什么用?”
苏琳又差点哭出来:“我找了,问了不下十家事务所,没有律师愿意接。”
老谌摇着头:“没钱没名,谁愿意接。”
送走了苏琳,凤小苗怒火中烧,连道“这种人渣还救他干嘛?”“人渣就是被这种窝囊女人惯出来的,自作自受”,顺便借题发挥“男人都是狗东西”。
老谌不紧不慢地抽了只烟:“你啊,还是太年轻了。你看郑警官咋就不激动呢?因为女人最了解女人。”
“我什么人都不了解。”陷入沉思中的郑湘抬起头,说道,“千万不要以为自己了解别人。任何时候,当事人或者家属,他们说的话只能作为参考,绝不能全然听信,因为自保是本能,他们一定会挑选对自己有利的事实来说。哪怕是证人的证词,也本能全信,人的记忆、判断力,都是会骗人的。”
凤小苗:“那……难道她是演的?我就说嘛,人怎么可能窝囊到这种地步。”
代小天对她说:“姑姑的意思是,不要轻易下结论。”他看着郑湘,“你为什么那么在意这件事情被归为恐袭?“
郑湘叹了口气,“你们知道反恐办吗?”
丽城市反恐办是5年前才成立的,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部门,似乎超越所有的犯罪机构。那是一个固定人员就300多人的队伍,他们来自武警、公安特警、消防、卫生、环保等多部门,还有医护人员、环保专家、水电气部门工作人员,主要负责处置爆炸、劫持、纵火、枪击、核生化等针对公众的暴力恐怖袭击。其中,公安特警、武警以处置暴力恐怖袭击为重点;公安消防以处置灭火、小规模危化品恐怖袭击和抢险救援为重点;市环保局以处置小规模核辐射恐怖袭击和抢险救援为重点;市卫生局、和水电气公司则以现场救援和行业抢险为重点。由市公安局指挥中心牵头,联合特警、刑侦、治安、消防等部门,24小时运作,负责指挥全市反恐防暴及其他重大突发事件的处置。平日主要以特警、反恐、刑侦、治安、消防、交警等公安系统内部主要警种构成,24小时有人值守,随时候命;一旦遇到威胁公众安全的重大突发事件,将协调卫生、环保、供水、供电、燃气、消防、武警所有职能部门参与。
对任何疑似暴恐、突发事件、自然灾害的威胁,大家综合研判、联合指挥、联合作战;这时,可以调用所有的社会力量和情报资源,以情报保障、现代通讯技术、视频传输为支撑。
因此,反恐办负责的所有案子都特事特办,所有的指挥和协作都大力简化、扁平化,不需要太多中间环节和繁琐流程。据悉,根据情况需要,反恐行动指挥长不但可以将指令直接下达到一线战斗单位,还可以通过“动中通”卫星通信车、卫星单兵图传系统等,实现全程视频指挥。
就连装备都比日常巡逻组“高级”了许多。110巡组主要武器配备为:05式警用转轮手枪、单警装备、杀伤性武器(弹药)、基本防护装备。快反小组主要为:92式手枪、95式突击步枪、97式防暴枪,除正常装备外,配备相应的反恐防暴专业装备。
而且为了不让犯罪分子掌握反恐小组的东西,很多情报和细节都高度保密。因此,可能部门可能都不知道整个案件的全盘情况或细节。
老谌听得一愣一愣的,“动用了这么多精干力量,权限级别这么高,那到目前为止,都干了些什么大事?”
郑湘:“反恐办的案子都具有特殊性,动辄引起恐慌不安定,所以对于对外公布这个事情是很谨慎的。而且,他们主要调集的还是特警和武警,还有技术部门,我们刑警能够参与的部分本来就不多,何况,我都离职快一年了。”
代小天哼了一声,“那不是浪费钱吗?”
郑湘说:“有没有用,有多大用,不能以你们看得见摸得着来作为标准啊,对暴恐分子形成威慑力也是那也是很大的作用啊。我印象中,至今没有出过什么惊动反恐办的案子,顶多有一些恶作剧和威胁电话。比如前年,有人从外省打电话到本地110,说他在地铁上放了炸弹。这个案子以前会给刑警,但是反恐办成立之后,就直接呈报到反恐办指挥部。那天晚上,特警、武警出动了200多人,沿着地铁全线排查。然后整个情报中心和技侦大队查找电话来源,刑警的工作就是排查近期有作案嫌疑的人。结果查了半天,发现电话来自外省,是一个没领到工资的民工打电话泄愤。调集了那么多公共力量,成本难以计算,却只是一个人恶作剧。但你说,下一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还查不查?当然还得查。后来那人被判了10年。这就算是几年前有点实质性的反恐事件了。其他的呢,主要就是平时的情报收集、备案,演习什么的。”
老谌玩味地看着她:“离职一年了,说话还是一套一套的。”
代小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很久,面色逐渐凝固,“是啊,必要的成本,必要的犯错,所有的解释权都在你们手里。”
郑湘:“是人就会犯错,错了我们都会纠正……”
代小天打断她,咬着牙说:“谁跟你是’我们’啊!你跟那群警察,还是你跟我们三个?在他们眼里,你跟我是一样的,因为你已经没有权力!掌握权力的人,犯了错应该付出更大的代价,而不是让别人来谅解。我可是受害者!”他转身离开,“我回去剪片子了。”凤小苗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郑湘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老谌说:“这小子最近咋了。”
郑湘向他伸手:“给我一支烟。”
她见到苏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主动提出,不在局里见面,旁边有一个24小时不打烊的饭馆,菜不怎么样,但是晚上生意很好,要换班的出租车司机都会选择在交班前来这里吃点东西。苏寻看到她的时候就愁眉不展,听她说完,更加愁眉不展,叹息连连。
苏寻默默喝了一大杯啤酒,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姐,你想查这个案子,也是因为永晟吧?”
她夹起一块一块的芹菜、黄瓜,嚼得咔嚓咔嚓地响,像要咬碎敌人的骨骼,“你在担心什么?会牵连你?”
苏寻“嗐”了一声,指着她,连连摇头:“你说你这辈子为啥朋友少吧?拿好心当驴肝肺。”
她“嗤”一声:“人不需要那么多朋友,你没看见有研究说,现在的人,80%的社交都是浪费时间。”
苏寻:”你现在不是朋友少的问题,你是在招惹不能招惹的人。这不需要我提醒你吧?”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既然知道我在惹麻烦,那你猜出我要做什么了。”
苏寻做了个“停”的手势:“你就说你现在怎么想的吧?要我怎么帮你?”
她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寻:“也不算帮你,你在做一个警察应该做的事情。”
她有些动容:“别煽情了,我哪有那么伟大。快说,地铁恐袭案是怎么回事。”
苏寻神秘地看着她:“知道这个案子为什么级别这么高吗?之前反恐办接到几次恐袭威胁,都是虚惊一场,但这次,反恐小组真的找到了炸弹。”
郑湘吃了一惊。
苏寻:“但是,整个案子,我们分局刑警大队没有参与。都是事后,反恐办做了一个简单的通报大会,我们才知道整个事情的大概轮廓。整个事情蛮诡异的,像演电影。”
大概4个月前,110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人在地铁二号线施工隧道里放了炸弹。警情先报到市局,市局评估了之后,马上报到反恐办。
大家觉得有些惊异的是,整条二号线都还在施工,目前也只有A、B、F、G标段在挖隧道,整条二号线起码一年后才开通,现在除了施工工人,几乎没有民众在聚集。但是反恐办还是当下派出特警和搜爆大队、排爆专家在每个施工标段排查,搜查无果。而报警电话却是几重VPN加密的网络电话,只要对方再不打过来,根本无从定位。
就在大家觉得这个是恶作剧之后,没几天,110又接到了电话,依然是要炸二号线。但这一次不一样了,对方说炸弹是自己放的。警方问他的诉求是什么,他说,没有诉求,就是要炸死一个算一个。
反恐办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当下派出特警和搜爆大队、排爆专家、搜爆犬在每个施工标段排查,最后在A标段找到了。
那是一包遥控炸弹,制作得相当完善,排爆专家一边拆弹,几乎在最关键的时刻,拆弹成功。
炸弹专家分析,该炸弹非常专业,用的是硝化甘油炸药,而非一般工程上用的硝铵或者铵油炸药。硝化铵油炸药危险性非常高,灵敏、抗压力强,即使不用遥控器引爆,一旦警方没有搜出来,那么,只要A标段继续施工,它受到机械的冲击和摩擦,一样可以引爆。最狠毒的是,硝化铵油炸药有毒,人的皮肤沾上,或者呼吸了其蒸汽,会迅速头疼、心悸,甚至晕厥。反恐办认为,这是典型的、有预谋的、危害极大的恐袭事件。
而且,地铁A标段的地质构造复杂,地下水位较浅,嫌疑人能够做出这样的炸弹,并且找机会放进去,说明他对炸药非常熟悉,对对那段隧道的土质、地形、水文也非常熟悉。他一定踩过很多次点。
反恐办要求市局刑警大队迅速查找嫌疑人。很快情报小组那边也定位到了来电位置,竟然在本市。炸弹专家根据分析判断,这是个短距离遥控炸弹,那么遥控器一定在附近,果然,警方靠信号干扰器找到了遥控器,在附近一个废弃的停车场里。
刑警大队反复听报警录音中的口音,推测对方应该是本地人,35—45岁之间男子,并列出了本市所有涉及路桥工程尤其是爆破的人,共搜出了100多个。其中一个就是接过几个路桥工程的包工头赵盛强。治安大队也日夜排查,搜出了最近两个个出现在附近的人和车辆,尤其是前三天内进入过那个停车场的车辆。
最后定位到了赵盛强身上。他这两个月的表现太奇怪了。
他的车总是在出现在附近,还经常出入附近一栋公寓。那座公寓正对着A标段的工地,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有一两次,还进入过工地,但是很快出来了。在事发前一天,他又再次进入了工地。
警方经过调查,这才发现,他和A标段的施工单位永晟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有着一笔工程款纠纷——永晟欠他180万的工程款,已经拖延了半年。而这半年,他连遭经济损失。因此,破坏永晟成立以来最大一个工程,可以很好地报复和泄愤。
在一个晚上,一群全副武装的特警冲进赵盛强的家,逮捕了无比惊愕和紧张的他。而且在他家里,还搜出了制炸药的原材料:硝酸甘油。
犯罪动机、犯罪经过以及证据全都齐了,几乎天衣无缝。
郑湘听完,皱着眉:“能再具体点吗?他去那公寓干嘛?那公寓里面有什么?是什么样的硝酸甘油?嫌疑犯是怎么解释的?”
苏寻叹口气:“通报大会上能听到的就这些。”
“这事情真是顺利,简单粗暴的顺利。”郑湘说,“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苏寻:“就我这级别,我能知道吗?”
他又压低声音说:“这种千载难逢的大案,要啥给啥的条件,谁做谁出大成绩,能轮到我们这种小虾米吗?”
郑湘用筷子头点着他的头:“我最烦你们这些斤斤计较的碎叨,你们是警察队伍,不是一般的职场白领,那一套给我收回去。”
苏寻:“哎,哎,哎,姐,你以前也教过我,做刑警不能脱离群众,要理解普通人的人生,像普通人一样思考,体会普通人的情绪,包括愤怒、妒忌、开心、沮丧,这样才能理解人性。你现在又搞双重标准?”
郑湘嚼着一大块肉,“果然升官之后更锻炼人,尤其是嘴皮子。那么,现在反恐办主任是谁?”
苏寻有些犹豫:“是……陈振兴。”
郑湘的筷子“啪”的一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