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关，各个行业的工作都变得繁忙起来。
周承渊也已经连续一周加班到凌晨三四点了。
做完最后一份总结报告，他摘了眼镜捏了捏眉心，舒展了一下身体。
研究所空无一人，唯独他的办公室亮着灯。
许鸿超白天来电话，抓捕林煜文的行动如今进入了收网阶段，可能还要再忙十多天，而他们俩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了。
周承渊关上办公室的灯，准备回家，突然想起家里没有矿泉水了。他决定先去研究所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一些回去。
入冬的天气格外萧瑟，马路上却已经热闹了起来，做早晨生意的人们开始活跃，借着昏黄的路灯开始为一天的生计奔波。
周承渊紧了紧身上的西装，加快脚步。
24小时便利店所在的十字路口格外嘈杂，旁边停着一辆警车和一辆警用摩托，都闪着灯，周承渊瞥了一眼，发现中间站着的察警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这已经不是酒驾，是醉驾了吧？都站不稳了，还死不承认！吹！”韩璃手里拿着酒精含量探测器，略显不耐地往面前的人嘴里塞。
那是个中年男人，醉意明显，感觉神智都不太清楚了，他身边停着一辆剐蹭严重的豪车，在安城能排名前几的那种规格。
喝成这样，竟然还开车上路了。
周承渊停下脚步，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韩璃那边的情况。
“不卫生啊同志，我不吹，我有洁癖。”醉汉哼哼唧唧地说。
韩璃冷笑一声，“这个对嘴是一次性的，干净得很呢，赶紧的！”
“快点啊，吹了跟我们走，已经联系过你老婆了，她马上过来。”一旁的大刘也很不耐烦。
醉汉红着脸看着韩璃，咧嘴一笑，“我不对它的嘴，我对你的嘴。”
说着他往前一倾，趁韩璃没反应过来，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
“你放尊重点！”大刘和交（和谐）警都怒了，上手去拉他。
醉汉不依不饶，抱着韩璃在她胸前猛蹭，韩璃气恼地挣扎了几下，被这个重心全部落在自己身上的庞大壮汉直接带倒了。
她后脑勺着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咚”。
“嘶——真他妈……你他……”韩璃气得想骂他，想起身上别着记录仪，硬生生把脏话吞回了肚子里。
“你给我起开啊！”韩璃伸手推着压（和谐）在她身上的醉汉，大刘和交（和谐）警在身后拉，可这家伙故意借着醉酒疯狂揩油，就是不起来。
围观的三两人中突然走进来一个颀长的身影，抬起一只脚对着醉汉的侧腰用力踹了下去，韩璃他们三人还没做出反应，他又补了一脚。
醉汉吃痛翻倒，摔在马路上。
他呲牙咧嘴地抬起头骂了一句，“你谁啊！有病吧你！你敢踢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看你不是挺清醒的吗？”周承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转了转腕上的手表，声音很冷，“耍流氓也有个分寸，别恶心人。”
大刘赶紧制止这名路见不平的英雄好汉，“哎哎，同志，不要打人，冷静冷静。”话虽这么说，他却拉着周承渊的手，亲切地和他握了好几下。
黏糊糊的，周承渊有点反胃。他强忍着恶心，抽出了自己的手。
“周承……”韩璃揉着后脑勺爬起来，周承渊已经转身离开，去了路边的便利店。
他买好水结账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响了，韩璃蹦蹦跳跳地走进来，抢先要扫码付钱。
“没想到遇到你了，刚才谢谢你啊，你才下班？天都要亮了。”
周承渊推开她，不让她付钱，“你不是也没下班？”
韩璃笑了笑，“职业特殊嘛，本来早结束了，结果晚上遇到两起打架斗殴，一起你看到这个，等下还得去医院看看，有个人被打得挺严重的，也没有联系到家属，耳朵都掉了。”
“你自己不去医院看看吗？”周承渊问。
韩璃一愣，“啊？”
他指了指她的后脑勺。
“嗨，这个啊，小问题，肯定没事的，虽然还有点疼，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周承渊淡淡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挺能打的吗？”
韩璃苦笑，“这怎么能打，人民群众诶，就算是嫌疑人，也不能随便就动手的。而且，我们带着仪器呢，弄不好会被投诉的。”
“流氓算什么人民群众。”周承渊板着脸说。
韩璃踮起脚凑上去，“咦？你不开心啦？是不是有点担心我？”
“不是，”周承渊推开她往店外走，“看不惯而已。你一个人去医院？”
韩璃摇摇头，“不是，跟我师父一起，怎么了？”
周承渊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建议你也去检查一下，别真的摔出问题。”
韩璃刚要开心，他补充道，“本来就够笨了。”
“喂！周承渊！什么叫‘本来就够笨了’啊！”
周承渊挥了一下手，转身离开，“字面意思。”韩璃本想追上去理论，大刘在身后喊了她一声，让她快点。
她气得“哼”了一声，“下班再找你算账！”
周承渊回过头再看她，她已经一蹦三跳地回警车去了。
“注意安全。”这句话说出口了，可韩璃没听见。
第二天上班时，副所长把韩璃单独叫进了办公室。
她被投诉了。
投诉她的人是昨晚那个醉汉的老婆。
醉汉是安城小有名气的暴发户，人品德行都是下等，奈何运气好，早年投机倒把发了家，靠那点儿家底投资地产房产，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种人跋扈惯了，得知了韩璃实习生的身份，抓住软柿子就捏。
醉汉的老婆说，因为韩璃暴力执法，醉汉摔倒在地，又被踢了两脚，现在胳膊都没法抬起来，浑身都难受，虽然他们有错在先，但韩璃也不能利用职务之便就欺负人。
要是派出所不解决这件事，他们有的是时间闹到更大的地方，让有话语权的人评评理。
“那让她去闹好了！”韩璃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东西？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王八蛋，来啊！去告我吧！搞死我啊！”
“小韩，注意素质！你这说的什么话！”副所长微嗔。
韩璃垂下眉眼，“对不起，说错了。”
副所长叹了口气，“我跟你师父商量了一下，今天也到周五，不然你干到今天就回去吧……”
“赵副！您让我走？我没做错啊！是他们不讲理！我也没有动手，他被踢的那几下，也不是我……”韩璃急了，赶紧说。
副所长示意她声音低一点，“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你师父和交警大队的人都跟我说明这个情况了，从执法记录仪中我也了解到了，但是现在很多事情，我不明说，你也应该知道，你离开咱们所里，是最温和和简单的处理方法了，而且对你也好。你放心，实习证明我和你师父都签好了，也让小王盖了章，等一下你就能拿走，这次投诉我也绝不会写进证明里的。”
韩璃不说话了，她低着头看着脚尖。
“我答应你，你要是毕业想来咱们所里，我肯定收，大家都很喜欢你，你做事也做得好……”
“我没做错。”再抬起头时，韩璃的眼底有温热的雾气。
副所长垂下眼，“对，这件事你并没有过错。”
“所以我为什么要提前走？我连碰都没碰他一下，反倒是他，对着我又摸又抱的，现在倒成我的错了？我得受罚了？”
“小韩，你不要这么一根筋嘛，现在这个结果，也不算是你受罚，对不对？你提前回学校准备考试，也是好事。”
“我不走。”韩璃脖子一梗，吸了吸鼻子。
“哎，你这个孩子，你……”
“赵副，我跟小韩说吧。”办公室的门推开了，大刘走了进来，强行拽着韩璃离开了。
在众人的侧目下，他带着她进了审讯室，关上了门。
“我不走。”没等大刘开口，韩璃就说。
大刘拉开椅子坐下，没理她，“明天上边分下来的新人就来了，跟着我，巡逻没你的位置。”
“那我跟小王前辈去整理档案。”
“小王也不缺人手，闲得都借调去财务上了。财务倒是缺人手，你会搞财务吗？会做账会审计吗？”
韩璃低下头。
“我也不想让你走，我说了也不怕你骄傲，我带过那么多小孩，你是最有眼力见儿最机灵最会来事儿的一个，身手好会开车，这几个月给我省了多少事。”大刘看着她，说，“你毕业之后要是愿意回来，我第一个要你。别梗着了，先回学校吧，好好考试，把剩下半年书读完。”
韩璃抬眼看着大刘，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我又没做错！”
大刘怜惜地看了她一眼，起身拍了拍她的肩，“他醉驾，过几天就得坐牢，牢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你知道你师父我这几十年被投诉了多少次吗？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儿？很多时候，你没做错，也不一定会得到公正的回报，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看看那个王八蛋，德行散成那样，还不是照样开豪车住别墅吗？”
“干我们这一行，污糟事见得多了去了，家暴逼得老婆跳楼的男人，如今新娶了一个，二胎都会打酱油了；见义勇为的小伙救人死了，被救的到现在都不愿意露面，人间蒸发了。小璃，我工作了几十年，早都不相信善恶终有报这样的屁话了，可我还是坚持到现在，看着这个绝望的世界，没有妥协，我身边大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改行了，我还是没有妥协，你知道为什么吗？”
韩璃看着大刘。
他深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喜欢这一行，我爱干这一行，只有开着车走街串巷，手里握着警务通，我心里才踏实。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小璃，这个世界，有时候会颠覆你对是非的认知，而且我们也无力改变，你要是爱这一行，努力做好就够了，但求一个问心无愧。你今天遇到的事，不过是你以后会遇到的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如果这样就受不了，就委屈了，趁早转行吧。”
“小璃，回学校吧，你的日子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