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汜和陆无虞两人并排躺在浮云观的一间厢房里,窗外还是那轮明月,但此刻看去却分外的空寂寥落,她知道这是自己心境变了的原因。

两人听完老道的故事便准备各自回房睡觉,但老道却显然对他们拆穿他身份这事仍有些意见,见他们要睡觉,当即一个箭步挡在了门前,说什么他们会扰了他先人的清净。

陆无虞看时候不早了,而且也没有多余房间了,便直接拉着江有汜进了另外一间房。两人连续赶了两天路,昨晚露宿野外自是不能睡得安宁,此刻虽然没有软床高枕,但好歹有张木板床可以躺着。

短短数日之间,又一次同床共枕,江有汜原先还有些顾虑与忐忑,但就在躺下的一瞬间,她的心也跟着沉静了。

宿在这深山古刹之中,搁在两人心头大半年的包袱忽然间就了却了,即使身体再怎么叫嚣着疲惫,他们的心却跟窗外的那轮明月一样,始终在天地之间周游着,**漾着,不肯止息。

“我们明天就能找到他们留下的文物,对吗?”江有汜依旧不敢置信,小声求证着。

“嗯,明天我们一起去。”陆无虞的声音透着认真与坚定,这让江有汜的心安定了许多。

两人平躺在**,不再说话,却都在回味不久前老道说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如今七零八落,剩下的人却依旧还在坚守着当年的约定。

“你们要找的人其实不是我,”老道一开口就推翻了两人对他的判断。

两人有些诧异地看着老道,他们能感觉到老道说这话其实有另一层意思,其实不是他,但最终是他。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父亲孔鸿鸣。”提起父亲,老道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渺远和幽寂。

听老道这般说,两人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年纪上。直到此刻,两人才觉察到其实老道还不老,但要说他们要找的人是老道的父亲,两人又觉得这位孔鸿鸣老先生应该跟当年江伊厉陆四人不是一个年纪的。

因为不确定,陆无虞只好有些唐突地问道:“孔老先生应该比他们四人都要年长吧?”陆无虞并没有言即四人是谁,但他认为既然孔先生是对接人,那自然是知道他口中四人的身份的。

“我父亲生于五四运动时期,殁于千禧年的元旦,比四人之中行首的梦石先生还年长十岁有余。虽然他老人家与梦石先生不是同龄人,但两人志趣相投、相交甚笃,然而也正因为这场相交,梦石先生一纸书信传来,家父便无所顾忌地参与了那延祸至今的‘浮云计划’。

我祖父原在前清为官,后避居埠州苦闷终日,感国力日颓,见西学兴盛,便把我父亲送到北平读书,希图他假以时日能一展所长为国人建立属于自己的工业。然而我父亲却不爱西学,独对金石收藏感兴趣,最后背着我祖父考入了国学大师江玉成名下。就这样,他认识了还是少年的梦石先生。

梦石先生在年少就展现出了在国学上的非凡天赋,我父亲虽然年长他许多,但却对这个同门师弟很是钦佩。年轻人惺惺相惜,立志为振兴华夏文明而读书,他们约定有朝一日定要收复那些因各种原因被席卷到国外的文物。信念一旦种下,约定便山海无阻。

后来战争来临,多地先后沦陷,我父亲当时其实已毕业,但他当时申请了留校当教员,便跟着北大师生一同南迁了。之后不久,江玉成先生一家跟着历史系伊教授一家同来了云南,同行的人中就有伊家的小姐伊春水。

我父亲当时的一个任务就是教这些随迁教授的子女国文,伊小姐跟梦石先生也在其中,几个少年人很快便相熟了起来。原以为这一趟南迁不过是暂避,谁知这一呆就是五年,直到1946年,他们才回到阔别多年的北平。

回到北平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太平,跟踪、暗杀、匿名信等手段层出不穷,北平大多数师生都活在政治的阴云之下。我父亲厌倦了这种氛围,他怀念当时在云南与大家一起做研究的日子,那时虽然有跑不完的警报,但那时的敌人是外人。

在得知同校青年教师被暗杀之后,我父亲萌发了离开北平的想法。玉成先生劝他克服局势,坚持下去,但我父亲最后还是离开了。他跟几个有相同境遇的师兄弟一起组建了一支民间调查队,旨在收集和整理战乱以来中国流失出去的文物数据。

这是一项漫长而艰辛的旅程,许多人中途离开,但他坚持了下来。原以为这也是一项没有结果的旅程,因为他知道即使有数据、有证据,那些已经流出国门的国家宝藏都再难回来,因为那时的新中国才堪堪成立,没有这个心力,更没有这个实力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年少的梦想会搁浅,但不会熄灭。在完成了《1919-1949国宝流失名册》数年之后,我的父亲等来了那一封信改变他乃至我们整个孔家命运的信。那是江伊厉陆四人联名写给他的,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陆超然和厉以勤两人的存在。他们给他勾画了一个宏伟的梦想,并将这个梦想与他们少年时期的约定连在了起来。

在这个约定里,我父亲为他那本矢志多年编纂出来的名册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之后的十年,借着这本名册,身在国外的江伊厉陆四人按图索骥,为收复流失的文物辗转多国。渐渐地,他们觉得力不从心,凭他们四人之力,断然无法在此生完成这项宏大的任务。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吸纳一些人参与到这项任务之中,十年下来,他们组成了一个严密的组织,代号就是‘浮云’。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私心和私欲,他们的组织也不例外。原本宏大而严密的计划,被一些机巧和私心给捅了出去。很快,国内关于四人倒买倒卖国家文物的流言甚嚣尘上,当然更大的压力和打击来自于他们的家族。玉成先生为此一病不起,伊小姐的父母则登报与她脱离关系,陆超然的父亲为此卸任了陆家族长的位置,而厉以勤的一家被迫迁居南方。

然而幕后之人想要看到的远不止这些,他们想要给予这四个家族更大的破坏以阻挠四人的行动。想着那十年不见的父母,以及隐藏在组织内部的毒蛇,他们决定提前实施那项计划,而我父亲就是他们在国内的对接人。

我父亲早年已违背祖父的意愿,此后更是数十年‘不学无术’醉心文物收藏,于家族和家庭皆无寸功。祖父听闻父亲要合全族之力为江伊厉陆四人回国铺路,而四人当时在国内已然“恶名昭彰”。祖父几番阻挠都不曾说动父亲,最终老人家气急攻心、吐血而亡,祖母不久也跟着去了。当时,我以为祖父母的死会让父亲醒悟,然而他已经开始为他们筹谋布局。

我不知道我父亲打算干什么,他瞒着所有人,防着所有人,一个人住进了浮云观。一日,我偷偷溜进山里寻他,才发现他并不在观中修道,却是一个人藏在这里凿山。此地本就是我们孔家的家山,葬着祖祖辈辈的先人,他说他在给自己修墓。我知道他在说谎,我不准备放着他胡闹,我准备联合族中的长辈阻止他。

但当看到他对我说,这是他从少年时就燃起的梦想,是他们肝胆相酬的约定,也将是他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时,我犹豫了,我放弃了告发他。我以为我跟我父亲将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然而当我见到他们四人时,我却决定跟我父亲一起诓骗世人,一起编织那张没有边际,没有时间的巨网。

那是在1966年的春天,那年我19岁,他们来之后,玉兰花一夕之间全开了。当时政治的飓风还没有刮到埠州这座小县城,元旦发生的沉船事件依旧是这里的热议话题。我看到了那风口浪尖上的人出现在了面前,我质问他们既然那160箱文物沉到了海里,他们怎么没跟着一块儿沉下去?他们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笑。后来我才知道那笑的意思,那是无奈和不得已。

当时的我觉得他们就像是从传说里走出来的一样,风采出众、坦**磊落,那份气度,那般洒脱,给年少的我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回看我这大半生遇见的人,竟再也没有能比过他们四人的。而跟他们短暂相处的那几日,对我的后半生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江有汜和陆无虞一直没说话,听着孔先生将往事娓娓道来。老人家的声音有一种苍凉沉郁的韵味,让两人久久沉浸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