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日系的榻榻米,原木色清雅的实木家具,一盏木色藤编乡村风格的小吊灯。头顶是白的墙壁,左边是白的纱窗,遮住两扇巨大的平移玻璃感应门。
右边是一间内置的大理石冷灰调洗浴室,上上下下整齐而又干净地铺满白的浴袍、白的毛巾,洗手台上置有若干个黑金色的小罐子,想必是各类洗漱用品了。
这是…..酒店?
她有些分不太清楚,意识还迷迷糊糊的,更何况,她此刻头疼欲裂!
掀开被子,她发现自己还穿着整齐的羊毛衫牛仔裤,黑色的大衣被人折叠有致地收在一侧。她支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头,铅物一样的昏沉钝重,喉舌也干涩难耐。
虽然过了很多年了,但洋里依旧记得这种感觉,宿醉的感觉。
打开平移门出来,外头是一个日式庭院,泥灰色的石子路,密密麻麻地铺成一条小道通向庭院尽头的一座石门,两侧是一些简单的花草和藤竹院椅。
透过低矮的墙头一眼望出去,左右分别连续着数个相同格局、相同装修的庭院,每个庭院里头都有一间飘着大白纱落地窗的自动平移门。
哦,洋里想,这里是MOONLIGHT。
MOONLIGHT是一家以风格设计出名的日式连锁民宿,它的选址一般定在江南一带钟灵毓秀的山水之间。
只不过,洋里思考,向来只听说杭州城里的MOONLIGHT唯有灵隐山里一家,可这附近的环境……又同西湖灵隐绝然不一样。
这是哪里呢?
洋里揉了揉脑袋回房找手机,手机早已没电关机了。她拿外套的时候望见床头柜上有一壶被温着的热水,热水旁边还有一小盒药品。
拿起来一看,是解酒药。
不禁有些纳闷。
自小到大,她不太受到这种专有细微的照顾。她的身边,哪有这样仔细对待她的人?
披了外套出来,沿着庭院附近小小地走了一圈,可能因为清晨寂静,园子又大,洋里一路走来没有碰到一个可以询问的人。反而眼见之处山的形状和水的流向,都有几分意外的熟悉。
这是哪里呢?
“咦?你是015的客人吧?”一个一身和服的女侍者在庭院门口捉住她。
“哦你好,请问这里是?”总算遇到人,洋里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我们moonlight的九溪山分店。”
女侍者将蒸笼里的早点一样一样摆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又端出一杯鲜榨的果汁。
“昨天那位客人交代我们早上要给您送过来的,橙汁能缓解酒后胃痛。”
九溪山?洋里露出不解的神情。
女侍者笑笑解释昨晚临近午夜,一身酒味的她被一位男士送来这里。男士安顿好她,交代了一堆照顾事项后便离开了。
“他说你就住在附近,喏——”女侍者指指民宿北边的一个茶山种植区,“你是不是住茶山里?那位男士说他没有你家钥匙因而送你过来这里住。”
洋里垂眸。
一个将酒后的自己细心照顾的男人,一个认为自己住在九溪茶山里的男人……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两年前的画面。
“请问那位男士有什么特征吗?或者,可有留下什么话?”
女侍者摸了摸脑袋,“话倒是没有留下,不过……”她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看着个子不高,所以我印象深了些。”
个子不高…….
答案呼之欲出。
深吾在餐厅里摇一杯白兰地,老方转的冰块四个角敲击玻璃杯身发出晶莹悦耳的声音。
深吾面色沉静,坐在吧台边,一边听着侍者为他播放的钢琴曲,一边用眼角打量墙上的时钟。
7点30分,她比他预计要早出现两个小时。
从这个角度看去,两年不见,她的卷发更长了,竟然还留起了齐额的、碎碎的刘海,某个瞬间恍若女童。
在那么一头茂盛的雨林中,女童的眉眼已然不清,然而那紧致优美的下颌弧线、那种只有她身上才拥有的惊人的肤白,彰显着皓皓的两年时光与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是的,现代社会是有这种女人在的。因为一切自给自足,便再没有什么能锁制住她们。
若遇到个再通透一点的,更是对什么都不强求,只管自己活得自由自在,潇洒快乐。换另一句话形容,深吾认为,那样的活法是没心没肺,绝情冰冷。
他垂下眼眸喝了一口酒,内心闪过一丝抽痛,很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却是真实存在。
是的,就是她,不会有错。
他那天将酒醉的洋里送回九溪之后,意外地发现,她并不住那里。
人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两年前那个晚上的随意一点记忆,过了两年后再拿出来用,竟也没有出现一丝混乱。
他当时没有导航,临时叫linda将他的车子随身物品从咖啡馆取过来,也不记得洋里家准确地标的名字,只是依照脑子里两年前记下的深夜线路,就出发了。
事实证明,即使两年过去,这条路线依旧清清楚楚地在他脑子里,清晰得恍如昨日。
深吾从市区一路开车到洋里居住的白色民房前,只用了28分钟。
人就是这样,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或事,其实从来都不会混乱。
然而当他到了民房前,院子里杂草丛生,门房上蛛丝绕梁,完全不像有人住的痕迹。莫非她已经搬了?深吾找去邻舍问,农家乐里面的老板告诉他,这里已经四五年没人住了。
深吾回到车上,愣愣地看着副驾驶上洋里恬静的睡颜。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他卸下过心防?是就对他如此?还是从来不相信别人?
他有些生气,视线从洋里的脸颊移动到她胸前一枚小小的兰花模样的银饰胸针,又从胸针的样式注意到她垂着的袖口下小小露出的五颗青葱一样的手指。
他观察着她,观察着她卸下人前模样、安静睡着后的每一处细节…..
首先,她的手还和两年前一样容易受冻,手指呈微微的青紫色,指节的关节处又明显的红肿。
昏暗的车厢里,静静地看去,一根一根,与世隔绝。
深吾不自觉从包里找出她的手套,替洋里带上。
下一刻,他想要抽根烟。下意识地摇下车窗,为了照顾她,他只是小小地、微微地摇开一条缝。从兜里摸出烟后,正要点上。看了看旁边的女孩,又决计到车外去抽吧。
九溪山冬天的风还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深吾淡淡地抽着烟,眼睛淡淡地望着车里那个熟睡的女孩。他在脑海里平静地回想记忆中有关于她的一切。
她的工作,她的舞房,她深夜兼职弹琴,她从不提及的人气博主身份;
她的好奇心,她的思想,她认真思考斟酌问题的模样;
她冷淡的微笑,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她身边的漂亮朋友;
她的谨慎、她的神秘、她利落而又干脆把钱还给他、孤身清冷的酒廊喝酒……
深吾这一刻突然对洋里重新生出了些理性的判断。
她曾问过他怎样熬过现实里那些艰难困苦的时刻,她大约是个不愁吃穿的姑娘,但也有某种温情和脆弱、或是难以言喻的苦痛潜伏在柔和温婉的外表之下。
这世间,果真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隐晦和皎洁的。
深吾心里生出一些隐隐的柔软,为自己两年后还这样怜爱同一个姑娘感到惊奇和感动。
他将她送去民宿,交待酒店服务生尽心照顾,解酒药、果汁、连第二天的早餐也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安排妥当后,才缓缓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