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那种不可控的情愫又发作了,就因为这么一点无事生非、莫名其妙的判断。

一个礼拜以来,深吾每天傍晚不到五点就往银杏餐厅赶。

公司里本是7点才下班的,深吾往往要九点左右才走。然而这两天,他断定她会过来找他。

从城西到城南,这一段的风景他本是熟了又熟的,当年那场银杏林、那场分手折磨了他一阵,折磨得他几近残废。

最后是大老板出手。

大老板舍不得公司里仅有的这么几个高干之一为女人这点事残废。

外面一千个技术人才,代码高手,能出得来一个深吾吗?就算出来了,有他的经验多?有他的内核稳?

他一向是对深吾放心的,一个情感上不太会有变动、做事情顶透彻顶有逻辑的一个人,带出来的整一个团队都是风驰电掣、雷厉风行的干将。

可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还是女人这样的事怠误了他,还差点怠误了公司!

大老板经过这次深有所悟。

其实男人和男人之间,尤其是老板和下属之间,不该谈论女人,尤其是各自的女人。女人有什么好谈的呢?

江山和事业,是悬在跟前的一大片蔚海蓝天,市场和竞争对手,是周遭望不见底的粼粼帆船,它们间任何一样,都值得一个男人投入毕生心思去研究、磡破、实现。

可你偏偏要回头,回头去看岸上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女人。还因为这一回头断送了前面的视野和征途。

一个战士的伟绩因为留恋一个女人而断送,这在哪个朝代、哪场谋略中不可惜?

大老板将这番话藏在肚腹里好久,最后找了一个空挡的晚上,拉着深吾在办公室里做了一番男人关于生命关于价值的正义讨伐。最后看深吾依旧油盐不进,一怒之下,摔出一个手机扔在茶桌上。

“这个平台很火,你去!”

页面上一整屏清新可爱的粉红BANNER,大大方方地印着几个快乐的字:“THE YOU——趣味职场脱单平台”

深吾望了一眼,埋头不语。

大老板被他那清冷的态度激怒了,一双手在桌上拍得砰啪作响。

“赶紧结婚、定心!一个男人有钱还怕没老婆?”

话粗了点,可一出口又有点后怕,赶紧用眼色打量那矮男人,生怕那粗话动了他的根本。

然而深吾纹丝不动,一个姿势一个低头恍若在雪地里冻了许久。半响,才事过境迁般缓缓抬起眸子来。

他问他:“黄总,你觉得艺术远超于现实的部分在哪里?”

大老板这个段位了,放眼四海,其实任何人任何一个问题,都难他不住。

然而这个关口上他忽地停住了,鸣枪开跑前生生的一个停滞。

他看到眼前这个一向冷峻睿智的下属,眼底回旋着那种落魄诗人、流浪歌手身上才有的剧烈的悲情和松懈。

他一向视他为一把精致严密、拥有完美光泽、锐利锋刃的镀金色宝刀,然而他在这个角度看去,才发现这把刀内在的情绪已经把它的整个外观腐蚀得锈迹斑斑。他根本就不像他想象的那样。

明明是不见起伏的声线和表情,然而那里面吱吱呀呀的、密密麻麻的躁动着什么。

我想你一定见过那样的风声鹤唳。盛夏幽静的院子里,周边不见一丝轻风,然而树冠里齐齐密密地藏满了各种等待叫嚣的鸟,它们随时都会爆发一场硝云弹雨。

那种隐秘的壮烈、潜伏的呐喊,你只要轻轻一眼,一眼就明白那不是你能随意对待、随意评价的。

少年男人爱起来,是山涧轻快的一鸣瀑布,中年男人爱起来,是吞山并河的滚滚洪浪。

大老板蓦然闭了嘴。

他平常是一个极度喜爱帮助别人的高管,喜欢通过帮助别人解决问题来获得自我价值的高度实现,然而这一刻他徒然在深吾身上顿悟了某个道理——

即使你号召天下大同,号召所有员工一起修大道,互联网人的大道,什么使命感、大局观、文化认同、素质提升……

即使你千方百计想要帐下的每一名兵将都跟上团队的步伐,组建一支高素质高水准的互联网革命先锋军,然而人和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

因为是不一样的人,所以彼此之间,始终是无法彻底理解,也很难彻底共路。

人性的弱点,那种刻在人命柱上、隐在其性格里、成为他身体一部分、却并不益于事业团队的特质,即使你通晓百理,你也无法修正它们。

大老板陷入了沉思。

俯瞰着一线江景的银杏餐厅,奢华高雅的程度绝然不亚于两年前。优美的菜肴,轻奢的环境,圆形舞台上有乐手演奏钢琴、萨克斯和手风琴。

今晚是民谣夜,演绎的曲目是《I DON’T WANT TO MISS A THING》。

洋里坐在角落餐桌那盏昏黄烛火的阴影里,深吾知道他在偷瞄她的同时,她也在看着他。他能用眼睛的余光判断出这一切。然而他不打算动作,这个两年后的第一次正面,一定要由她来主动。

西湖上的月上了三梢,当小型舞台上的钢琴女郎弹到第四首歌的时候,深吾注意到其他餐位上的一个男客人走过去同洋里说了话。

他无法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一个邻桌的男人去搭讪邻桌一个独身的漂亮女人,这种事情似乎也正常的很。西湖的夜就是这样酒色生香,杯盏觥筹。

到了十点左右,人流开始散去,有客人的桌面已经屈指可数。然而洋里仍在那里,托着腮一杯一杯地喝着杜松子酒,她真是比以前能喝了很多?或者从来都是这样能喝,只是自己不知道?

深吾的眸子冷了下来。

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无袖的高领羊毛衫,带了长长连着袖管的手套,肩周那里露出光洁白皙的肌肉线条。下身穿的是一条浅色小脚的牛仔裤,紧身笔直的。她拥有一双修长笔直的腿,深吾想。

他还用眼睛的余光扫到她穿了一双白色的绒毛平底拖鞋,那白色的毛毛上洁净光亮,不染片尘,是怎么做到的呢?深吾垂眸。

他同时还发现她也在看他,而且大约已经喝到两腮微红,眼眸流离,看向自己的眼神并不避讳,直接而又大胆。深吾告诉自己要耐心。如果他主动过去,他能说些什么?她曾把他从一个规矩的人变成一个悖德的人,风度和尊严已是自己在她面前唯一持有的,他再不能失了这个。

近十一点的时候,洋里拿起手包从暗处走过来了。她慢慢地走来,坐到了深吾旁边的高脚凳上。深吾感到自己呼吸困难,整个胸腔都塞满了沉甸甸的石头。惊喜?木讷?他难以想象自己此刻的脸色。

“这里还是老样子。”洋里说。

深吾于是从白兰地杯的杯沿上慢慢抬起眼睛来看洋里,装作一切都是她主导般的。他看到她的眼睛正如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样温柔盈盈地看着他,嘴角衔着熟悉而又雅致的那丝微笑。。

深吾即可转过脸,复杂的心绪使他此刻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洋里便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抬眸望了一眼洋里唇边绽开的笑容,再次低下头,声音干涩:“好久不见。”他说。

洋里笑了笑,自己坐下来。“大神好像瘦了不少。”

怪谁呢?深吾想,兀自沉默继续喝酒。

“那天是大神送的我?”洋里眨动着羽翼般地睫毛问他。

深吾抿着嘴巴里的那口酒,在口舌中久久回味那酒的苦涩,含了很久才咽下去,才困难地发出一个声来:“嗯。”

洋里又笑了。

“谢谢哈。不过大神你怎么看到的我?那么巧吗?我好像完全不记得了。”

深吾觉得自己不能看她,再多看她几眼,他又会陷在她的笑容里。于是他只是低着头,转动着圆口玻璃杯,低低地说:“在酒廊里,你喝多了。”

洋里哦了一声,挥手招呼侍者。

“你好,这里再给我一杯老杭州。”

侍者在远处忙碌着,没有听见。

洋里托着腮咕哝道:“这里的人都不认识我了。”

“你一直不来。”深吾淡淡的。

洋里眯起眼睛看他:“你一直都有来?”

深吾黯然的一笑,既不否定,也没必要肯定。

“你说过你住在那。”他把话题移到他心里的症结。

洋里怔了一怔,随即抱歉地笑道,“是啊,以前住在那,后来搬了。”

深吾斜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到下一个症结。“你还欠我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洋里疑惑。

“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绝然……”

洋里诧异地愣了愣,她没想到他还要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