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吾垂着头,慢慢地抚摸着杯沿:“我想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在痛苦。”
洋里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深吾的一片动作。看了一会儿后她问他:“这两年,大神可还有在相亲?”
深吾想了想,诚实地说:“一直在寻找。从未有结果。”
洋里收回视线,浅浅地笑了笑。
“为什么我总是被拒绝?”
洋里抬起眸子,“你想听真话吗?”
深吾怅怅地笑笑,“请说。”
“我先说明,你听了可能不太好受。”
“没关系。我只想知道理由。”
洋里唇角一抿,看向前方熊熊燃烧的内嵌壁炉里的3D无声火焰,她开口说——
“我认为,是大神你的标准太高了。你应该设立一个隐性的标准。”:
“隐形的标准?”深吾抬头。
“嗯。”洋里颔首,“这个世界是分为显性和隐形的。大部分人在显性世界里面生活,他们的追求也是显性的,比如财富、美貌、权利、地位、荣誉、爱好等等。
可也有小部分人,在肉眼看不见的平行世界里,追求一些无形缥缈、却能令身心饱满的东西,比如思想家,艺术家,哲学家,佛教徒,甚至是一些小人物。
外面有一些书,不就是描述这一类人?
局外人,月亮与六便士,道林格雷的画像里面那个画家?”
深吾哐当哐当地晃动着玻璃杯,沉思着,“那我是哪一类?”
洋里轻快地笑笑,“还用我说吗?大神你追求真爱,当然是后一类。毕竟前面的,你都有。”
深吾微笑着喝完杯里的酒,挥手叫来了侍者加酒。
侍者替洋里上来一杯特调的老杭州后,深吾看着她抿进第一口,然后问她:“那么,问题在哪里?”
“问题就在于……”洋里眨了眨眼睛,微笑道,“你寻找一样隐性世界里的东西,却给它下了显性世界的标准。”
“哦?”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和我说的吗?你说你想要的女孩,必须年轻、漂亮,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深吾想了想:“确实如此。”
“年轻漂亮是显性世界的标准,大神你用这个标准去找,就一定会痛苦。”洋里温婉地笑着,看向深吾的眼神里透露着利落的光辉。
深吾深沉地看她,“为什么?”
“因为年轻漂亮的姑娘,她们所拥有的广度和深度,阅历和经历都很有限,她们没有这样的心力和能力承担大神你的苦难。
我直白一点说,大神你拥有远超过一般人的天资和能力,相应的,你所承受的短处和弊病也可能会比一般人要剧烈一些。
可是年轻的姑娘们,她们历练有限,且自身条件出众,拥有很多更加完善的选项,根本不可能俯下身来耐心探访大神你这样人的珍贵之处。”
深吾顿了顿,“那我该用什么标准?”
洋里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的目光。
“我认为你应该找一个和你一样、同你在一个纬度里的女人。
比如:年龄相仿;经历的苦难不相上下;不拥有出色的外貌、但内核一定胜过外貌;或许拥有难以言喻的经历,比如离过婚,比如有过孩子,但对人生一定有自己独到的领悟……
我的重点是,她懂得欣赏大神你的品质,比起外貌、身高、财富、荣誉那些显性世界里的东西,她更看重你的这样东西。
她同你一样信仰真爱,想要寻觅一个坚毅可靠的伴侣,并为此可以忽视其他一切。你相信我,没有过一定阅历和痛楚的女人,不会有这点觉悟。”
深吾沉默着。
洋里继续说:“所以大神,去找一个在心力上足够能承担你,在信仰上懂得珍惜你的女人吧。去隐性的世界找,去接受和你一样年纪、没有出色外貌的女人。不然,她们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深吾听及此,冷淡地笑了笑。“这个我倒不认同。有太多我的同龄男人,不必要我去负这个责任。”
“是吗?”洋里也笑,看向深吾的目光有了三分冰冻,”那年轻漂亮的姑娘们,自然也有年轻可人的小哥哥们去负责任,怎么都轮不到大神你啊。”
深吾的脸色瞬间冷冽阴沉,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可以把周围的空气都冻住。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局,深夜的餐厅里霎时间鸦雀无声。
其实已经过了打烊的点,客人们都走光了。然而深吾是重量级VIP,他没有走的意思,侍者也不好催促。
他在关掉餐吧里所有的门窗和灯光之后,为深吾和洋里在吧台顶端留了一盏旧黄色的长明灯。暖气也留了一部分,正好够氤氲住吧台这个区域。
摆满酒瓶的墙壁内部,无声热烈燃烧着的3D仿真火焰也为这个地方添了一点暖意。一点点淡淡的古典乐依旧轻柔盘旋在四周不散,僵局在无声缓慢地融化着。
很久之后,深吾把第N杯酒灌下肚肠,他向洋里坦言:
“我承认,我最大的缺点是喜好美色。但如果我连这点都修正了,那真成圣人了。”
他看向她,目光悲痛。
“我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
洋里看着他,语气也松下来:“大神你不用介意,我只是说明我的看法,并不一定正确。我这个人有时候也过于偏执。”
深吾不理,目光突然变得灼人,他逼向她:“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不可以?你年轻,漂亮,你也懂我。你懂我,不是吗?”
洋里愣了愣,马上向后避开他的眼光。她用青白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洁的玻璃杯沿,嘴角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
“我们假设一下,大神,你想要一个瓶子,你对这个瓶子有这样那样的要求。而后,工厂的生产线里生产出来一千个瓶子,满足你要求的瓶子有一百个。那么对大神你来说,这一百个瓶子里面,是不是任何哪个都可以呢?”
深吾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只要满足年轻、漂亮这个标准,大神你,其实是任何哪个都可以的。”
“我……”深吾一时间失语。
洋里抬起目光来凝视着深吾,她平静地说道:“不是吗?只要她们之间有一个愿意爱你,你就会选择她。如果有很多个都愿意爱你,你就会选择最爱你的那个。大神,你爱别人,是为了证明别人能够爱你,为了证明你自己值得被爱。与那个人是谁,其实全然无关。”
洋里说到此轻微地顿了顿,她收回目光,调整自己的语气使之听起来尽量不那么**裸。
“大神你感到痛苦的原因,是因为在你的标准内没有出现爱你的这个人。而你也不曾想过松懈你的标准。这就是问题所在。”
洋里说完莞尔一笑,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
深吾没有再说话,他觉得他已经没有任何话好说。
他一向不讨厌聪明的女人,一个女人或聪明或愚蠢在他这并不要紧,因为不会有人驾驭在他之上。
多年以来,他的智慧和思想一直是他最大的自信来源,他认为只要自己看着顺眼,任何规格任何类型的女人他都能兼容。因为不会有人真正有能力对他的真我进行抽丝剥茧,他的真我,只有他自己可以看见。
可是这个女人……深吾不得不反复地捋平自己的情绪。
他告诉自己不能因为她过于露骨的披露就憎恶她,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这样做。况且,他对她所讲述的每一个点都很有些浑浑噩噩。
他的人生甚少糊涂,可那是对别的事,他在主观上一向阻止自己去探论自己的究竟。
后来,他看到洋里将酒杯悄然移回台面,他看到她不发一语地从高脚凳上起身。
他看到那双不染尘埃的白色毛鞋从自己的眼眶范围内一点一点移走,消失,最后连空气里那点熟悉的发香也全部淡去了。
深吾渐渐地遁入一种钝重中,一种连天连地、宇宙一样连绵、白茫茫的钝重。
他在这片钝重里躺下来,疲倦地呼吸着,一下,一下,他听到自己的心跳,连脉搏都有了一种悲情吟唱的意味。
他告诉自己自己到此为止吧,必须到此为止,如果强行闯过这片钝重,去岸的对面直面一个**渺小的自己,他知道他会垮掉。
他继续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喝了几瓶?不重要。扔掉吧,希望扔掉,思想也扔掉,前后皆是黑夜,左右不得圆满。
英雄气短,酒色皆灼人。
在外象的沉静和内在的混沌中深吾终于失去了对这个夜晚的感知,也失去了对自己的感知。
“我究竟,究竟,面对着一个什么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