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一定在身边见过这样的女孩:
漂亮,身材也不错;有自己的工作,收入不菲,有些甚至还很富裕;
个性明媚,待人有礼,在自己的领域中也许还颇有成就;
会拍照,有美感,擅于经营自己的生活;
有规划,也读不少书,场合上的谈吐不会输;能思考,会反思,喜欢的东西都能自己买……
社会标准上来说,她们很优秀。她们一直单身,她们也很享受单身。
可是,你若仔细一点,无聊一点,再八卦一点,你就会趁这个空档把单身这个词剥开来看。
一层一层,一瓣一瓣,透过它光鲜可爱的外衣,你观察到它的内核——
自然有那种真正向往一个人潇洒自在、无拘无束生活、光明磊落的独身主义者。
可除此之外,抛开那些圣人你去看大众凡人,大部分的单身,是因为畏惧,因为疲惫,因为不信任,因为焦虑,因为不安全感,因为陈年旧痛,因为较强的个性,因为完美主义,因为害怕承担。
那些光鲜亮丽的漂亮人们,究竟是怎么把独身主义这颗毛茸茸的苦果吃进肚子里去的?
这个故事如果要说,大概就要用这样的话开头:双亲的孩子,不幸都很类似,单亲的孩子,各有各的不幸。
洋里出落成一个干瘪瘦黄的乡下丫头,是在二零零八年五月一日的下午四点左右。
叶萌从商场专柜的试衣镜里把眼睛偏了个角度,像审视她的新衣服一样审视了一会儿坐在沙发上即将成为她继女的小女孩,一个斜眼儿再一个横眼儿,事情便确认了。
他们杨家的人,长相统统没有江南水乡的柔情,反而是欧式的大眼睛,欧式的浓眉头,不好商量的高鼻子,自有主见的厚嘴唇。
换句话来说,叶萌认为,这家人在面相和风水上的运势一定是极高的,然而心思多,不好弄,各有各的城府,即使是这个看上去敛眉恭顺的女儿,但眼皮子后面总还觉得窝着点什么。
叶萌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尤其同样是女人。
少年洋里便这样在试衣镜子的反射弧里被人下了判断,不仅如此,她的继母还精细入微地观察到她的其他几个方面——
比如,年纪轻轻就背一个上万元的黑金小香包,这个年代能堂而皇之地把奢侈品当作书包的小女孩是不多的;
再比如,不怎么抬头,偶尔抬一次头,你会莫名被她的眼神震到,不是羊一样的温顺的,柔和的眼睛,而是猫、是狗、甚至是鹰一样质疑的,谨慎的眉目。
叶萌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里同她违和最大的地方在哪里了。
所谓违和,就是杨家五百方的顶楼花园式跃层豪宅,里头的所有陈设、家具都令她欢喜,可以冠她的名字,由她的嗜好重新发配处置,而独独有那么几样一反众生,不能使她称心如意,偏她又无法随意矫正。
是什么呢?
存放前妻遗物的小阁楼,永远带着一副打探和市侩性笑容的老保姆,以及一个完全同她没有关系、却花着她和丈夫钱的,哦不,是花着她钱的16岁近成年女儿。
16岁,一个已经有了些自己的思想,却还不敢光明正大反抗的年纪;
16岁,一个不再能随意摆布,你却还要常常看她脸色的年纪。
16岁总之是让人头疼的,尤其是洋里的16岁,更让叶萌揪心。
她看到她的丈夫给她花钱,大手大脚,毫不在乎——
一万六的包,上千块的护肤品,上千块的鞋,上万块的项链……
给的理由统统只有一个:女儿大了,身上总要好看点。
他从来不曾如此大方地给她花过!
不仅如此,她还比她更熟悉这个家里。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你们相信一个百平方的家里可以同时和谐存在两个没有血缘的成年女人吗?
叶萌觉得,洋里很多时候的表现,比她更像这个500平跃层楼的女主人。
她的每一个脚步,每一个萧条的、松垮的、哀婉的、或行走的、或呆滞的身影,都印出了这套房常年孤寂清冷、常年被冷落遗忘的消极气息。
因为这种委屈巴巴的气息,在外头威风凛凛的丈夫但凡一回家,即刻变成一个低头讨好的女儿奴形象。
他觉得他常年在外,这套房子和这个女儿一起,终年被他扔在大后方无人问津,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也忘了。
不得不承认,两三年回一次家,越回越认不出这个女儿来,又瘦,又黄,又瘪,身上穿的是农村孩子的花布大裤,吃饭更是终年咸菜榨菜豆干相伴。
每逢目及,心里总生出几分不忍。
于是这次回家来,他提前花了些钱叫秘书去买礼物,可摸不准尺码,便大大小小都买了些,塞了整整一个箱子。
叶萌是头一次见人这样宠女儿!
他甚至从来都没有这样哄慰过自己!
他们之间果然有她不曾插足过的16年,有她想发怒却没有正大理由发怒的伦理横亘在中间。
叶萌明白了这个家里她最需要矫正之处在哪里了。
她现在缓缓将眼睛移回到镜子的正中央,那里站着一个雍容华贵、稍稍显了点孕相的少妇——那是她自己。
她正在试一条丝绸材质的玛瑙红连衣裙。裙子是贵的,颜色也是好的,正好能衬出自己身上那点30岁女人的韵味和妩媚,由于刚打了婴儿针除皱针,皮肤暇里还幸运地透露出一点少女独有的娇艳气质。
要在平时,她其实是极少花这么多钱买一条裙子的,然而……凭什么不买呢?
你看看那个丫头!那个包!我凭什么不买呢?
心烦意乱,气上心头,叶萌一口气买下了红蓝黑白同款裙子的四个颜色。
刷的是杨爸爸给她的卡。她是有了孩子后才得到这张卡的,此之前,她的有钱丈夫虽在外人面前好爽大度,在她这里,权限却给的很有限。
这样看来,杨家人,不得不说,真是一窝的精明种。
刷卡的时候,收银员一样一样地走着手续,叶萌恍恍惚惚地想起过去的自己。
人生真真是不公平的。当年她十六岁的时候,只是衢州穷山村里的一个普通穷孩子。
穷孩子不仅需要为自己考虑生计,还要担负起底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以及家里无数只鸡鸭鹅猪的生活起居。
叶萌的母亲是农民,父亲又身有残疾,全家仅靠在衢州汽车站附近做一点三轮车接客生意勉强度日。
荷尽已无擎雨盖,日子无数次到了尽头又到了尽头,叶萌很小便懂得,人是有了钱才能有出路的。
于是,16岁,她去城里给人卖衣服做售货员,20岁,去杭州四季青做小妹,24岁,在楼外楼附近的高档会所端盘子,再到后来,楼盘里卖房子……..
从小妹到了白领,客户也从专注女性到了专注男性。25岁前交了几个不能结婚的男朋友,分手后分别得到一个车子一个房子。虽然都是小的、经济的,但有总好过没有。毕竟人生的翻身仗,翻了就行,28岁前的过往全部翻篇不见,没人知道。
于是,杨爸爸遇见她时,便只看到一个有车有房的城市白领女性——叶萌。
她现在回头看了看,简直不用估算,那女孩的16岁足顶过自己耗尽青春、得之不易的29岁。
想到这里,血液里不自觉地翻滚起一层愤怒,对命运不公的愤怒。
这层愤怒在主观上再怂恿一下,就化成购物刷卡的快感。呵呵,一个款式五个颜色而已,有什么买不起?
从商场出来,路过电梯口一个小小的粉色少女专柜,叶萌的脚步停了下来。
“小杨——”她这样叫她。
叶萌没有进过正经单位,但几声“老杨、小杨”味道是叫得不错的。连同杨爸爸的司机,家里的老保姆,洋里学校的老师,全是她的小字辈。小吴、小毛、小陈……成了正规杨太太后,叶萌基本忘记了周围人的名字,她如今是这个城里最富硕小区里顶层A幢家的杨太太,对着谁都有几分叫小的资本。
她挥挥手对小杨——也就是洋里说:“你进去去挑一身,省的回去后你爸说我不给你买。”
洋里跟在她身后几步的距离,听到叫唤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半只防御谨慎的猫,又像半只谦让恭顺的狗。
叶萌最受不得她这样子,皱眉道:“怎么,你要不要?给你机会了就大胆挑吧,别藏着掖着了。”
洋里局促地动了动,脑子里除了怕惹继母生气之外,没有出现任何想法。
她的脚步像牲畜受了一鞭似的快速朝店里走去。
虽然16岁了,却没有什么逛街消费的经验。杨爸爸常年在外,洋里常年跟着楼下的毛奶奶一起生活。一般来说,毛奶奶怎么给她吃,她就吃什么,毛奶奶怎么给她穿,她就穿什么。她虽然拥有比同龄人多了去的零用钱,然而从不晓得怎么花。
她没有同龄女孩子有的那些电影、奶茶、明星等娱乐实战经验,商场、游乐场也不曾主动踏进过一步。
因而,她现在有些六神无主了。
手指悄眯眯地伸出去,在一条裙身上轻轻一碰,然后快速地略过。买哪件比较不容易有过错?买什么价位的比较合适?连开口咨询售货员她也感到十分困难。
抬头瞥一眼继母,她正看乐子似的看着她。哎,与人相处太难了!
叶萌眯着眼倚在柜台前看她小家子气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她挑不出来,也知道她不会买衣服。
洋里在这时候所表现出来小孩子的生涩和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使她的心情比起适才稍稍好了点。
她在她面前找到一种从上往下的俯视感,一种成年人在阅历和资历上的优越感。因而腰也就更加直了些,笑也更加放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