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萌用斜眼睨着手足无措的洋里,轻笑着点评着——

别捡那条黄的,你皮肤黑,不适合。

那件白色的也不好,映的你胳膊肘之间的黑块更黑了。怎么那么黑?欸,你几天洗一次澡?

噢哟,这么红的也要穿?真是要漂亮……不过,学生要有个学生的样子,你们学校允许穿这么艳丽?

看不出来,小小年纪,身上这么多肉!

一旁的售货员已经看出了这对客人间的主次地位,没有招呼挑衣服的洋里,频频围在叶萌周围曲线迎合。

叶萌乐呵呵地同她们讲:“现在的小姑娘都懒,贪吃贪玩不做家务,不像我们那时候啦~~放在我们衢州那边,这个年纪这些肉都叫做懒肉、烂肉……”

洋里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身上存在这么多问题。1

6年了,她没有关注过自己的身体,没有照看过自己身体内部的任何一个心肝脾胃肾,没有在意过吃的食物,没有讲究过衣柜里一件件正在变老变小变黄变旧的衣衫……

现在,她知道了…….

皮肤黄?手肘间黑?腿粗?身上全是贪吃贪懒、游手好闲长出的肉?

这一天,16岁的洋里第一次在生理上产生出一种自我羞耻感,一种姗姗来迟、恍然大悟般的自我觉悟和自我审视。

她更加局促了。

试衣服的时候,叶萌旁若无人地掀帘进来,当她看到她15块钱的胸衣和5块钱**的时候,叶萌发出了十分震惊、十分鄙夷的数声惊呼。

紧随身后的几个营业员纷纷入帘进来,大家立即开始讨伐洋里身上那尘灰色失去弹性的四角**和老年背心。

洋里像新到货的衣服样品一样,叫这个人翻过来,又叫那个人指过去。

叶萌更是像吃进一个光明正大的话头,像售货员们诉说自己如何花大钱请一个保姆,保姆如何拿钱不做事,小姑娘如何十七八岁了还不知道自重自爱,一个家里个个都要她操心,她平时还有偌大的生意要打理.......

洋里静静地听着,觉得身遭逐渐渺茫.......

那天回到家后,洋里躲在房间里仔细观察了自己的所有。

她看到自己1.8尺的腰身,穿的是29码的牛仔裤。

她看到除了学校发的四套校服外,衣服本身颜色还清晰的,只有去年花妈妈送的一件羽绒服。

她所有的内衣没有尺码,所有的**全部松垮。

她低头看了一眼压在胸衣的胸,发现那两快懒肉懒懒散散地挤在各处,因为没有合适的力道去捧拖,它们已经失去了原本可以有的形态和布局。

她又去洗手间照自己的脸,她看到自己的一张脸,原来是乞丐似的蜡黄、迷惘、呆滞,还有寒酸。

洋里从来没有如此正视过自己,她现在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翻着,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着自己。

在放慢了无数倍的无数个动作的间隙里她慢慢地晓得了,晓得了自己今天在继母面前所表现出的低贱和无知、丑陋和邋遢。

她不会知道这个形象从这一刻开始就将跟随她一辈子,日后无论她如何端庄优雅、美丽温柔、蜕变成如何不一样的另外一个人,在叶萌和小区所有人的眼里、口里,只要她们稍稍一回想,她分分钟都可以被倒退回16岁这一年肮脏而又邋遢的杨家女儿——

那个穿着脏兮兮的老年人内衣裤、不知分寸、丑陋蜡黄的杨家女儿。

很多年后洋里想起少时的自己,出乎意料地并不为自己此时的丑陋无知感到惭愧。

她只是感叹她的继母,感叹她为16岁的自己送上的这份人生大礼——她以一个成年人高瞰俯视的视角、饱含世故的姿态对自己未成型的自我和自尊给予暴力的鞭打、嘲笑的讽弄,以满足她那不知为何有所缺漏的优越感。

——这样想想,她其实是比16岁的自己可怜得多。

那天晚上,她听到父亲和继母在客厅拌嘴。

“老杨,你这个女儿,不是我说,都多大了?基本生活能力都没有!”

杨爸爸不说话,只有电视机的沙沙声。

“一点都不要好! 这么大了,女孩子的私人事情上完全邋里邋遢,你都不知道她那个**……”

“好了!”杨爸爸声音极轻地吼了一声,洋里可以想象出父亲如何用眼神示意叶萌闭嘴。

“怎么了?还不准我说?........就是要让她听到!还知道要漂亮呢,年纪轻轻地不把自己弄干净点,以后可有她后悔的…..”

叶萌尖利的声音撕破了这个夜晚的宁静。洋里的眼睛渐渐钝起来,房间里黑黑的,她早已闭了灯,但门缝底处透进来的光却毫不客气。客厅里辉煌雄伟的水晶吊灯吸溜着叶萌每一个鄙夷的字眼和冷笑。

“我问你,你每个月给你女儿多少钱?”叶萌问。

“没多少。”杨爸爸轻声的。

“没多少是多少?”

杨爸爸不回话。

叶萌冷笑:“你上次叫人把一个衣服店的衣服都给她买了,我不是不知道。”

“我一年也就给她买这么一次。”

“买东西都要你这么买,家里还不破产?”

“小女孩的东西不贵。”杨爸爸还是轻轻的。

叶萌马上嫌恶地笑了几声,杨爸爸示意她小声点。

话题很快从小孩的零用钱上升到家里的财务管理这一大主题上。

显而易见,杨爸爸即使其他各处退让,在家中经济这一道关口上却从没有放手过。两个人直吵到午夜。

洋里在被窝里轻轻地转着身,如果面朝里,就有可能不用再听见。可不听见不代表不想。

洋里想到爸爸那天带回来一箱衣服,并交代她以后注意穿着。

他一边交代一边抱起沉甸甸的箱子拿到洋里房间火速藏好,并丢给她一个只有父女间才能懂的秘密眼神,意思是,衣服的事可以不用告诉继母。

洋里当然不会告诉,她甚至也从来没有告诉过父亲,那些衣服全部小两个码子,每件衣服都深深抠住她的腋下。

后来没几天,小区的阿姨,邻居,学校的老师,家长,楼下美容店的老板娘,老熟客,统统知道了内衣这档子事。

洋里走到哪里,都被人用同情的眼神长时间地注视着,有些关怀过甚的,甚至会把她偷偷叫到一边,告诉她一些基本的女孩生理常识,告诉的同时,又对她不管不顾的父亲表以斥责,对她撒手不管、早年辞世的母亲表以感慨.......

真是可怜,真是可怜.......洋里在每个人的眼睛里读到这句话,越读越觉得身心冷漠。

原本只在黑暗房间里发作的隐疾,瞬间成了七大姑八大姨们的下酒菜,宽容的护短的,挑剔的指点的,她渐渐地将自己从人们可以看到她的世界里剥离出来了。

放学回家,哪儿也不去,只在厨房的角落里蹲着。

蹲着的时候,保姆毛奶奶在旁边剥毛豆。一边剥一边朝洋里数落叶萌来了之后家里的大小变化。

她朝她哀怨,怨她对她的指指点点,苛苛检检。她学着叶萌的嗓音,特有的挑检的衢州腔调,学得有模有样。她告诉洋里她如何挑剔自己卫生搞不干净,如何暗讽自己只拿钱不做事.......

“我对你不好吗?这些年除了我还有谁管你?洗衣做饭,去学校给你各种跑腿,都是谁?要不是看当年和你妈的交情,谁愿意做这档子苦差事…….”

洋里在一阵不见硝烟的数落中脸苍白了一阵,毛奶奶继而岖着腰背一阵冷笑。

“看来这么多年真是个保姆,只是个保姆......”

给他带孩子为什么?难道真为点钱?几十年的老情份了......现在落得这番数落........以前还带点希冀,留点情分,如今还等什么?再怎么等女主人都不会是自己。

诺!现在真女主人来了,小自己十五岁,小他十岁,大洋里才几岁......大几岁来着?

毛奶奶又抬头去劈头盖脸问洋里,洋里缩在角落的身子受惊似的震了一震,毛奶奶愣了愣,立即嘲笑似的看看她…..是啊,你知道什么呢?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