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花说,当一个没有爸爸的女儿最大的坏处,就是除了自己以外,你得尽你的最大程度去承担你的母亲。她的理想,她的期望,她的酸苦,她的不幸……她的一样都不许你落下。
你得明白她,谅解她,爱她,尊敬她,这样整个学生时期里她对你做的那些事——给你排密密麻麻的补习班,不准你养长头发,不准你去舞蹈班,不准你恋爱,不准你看电视剧荒废光阴,拆你的贺卡看你的日记……那些才算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洋里想,还好我有爸爸。
可惜,我也只有爸爸啊。
扎花问她:“有什么不一样吗?”
洋里想了想说:“现在的零用钱比以前多,吃饭睡觉也没有妈妈在的时候那些规矩。头发养长还是剪短,松着还是要扎,爸爸不管你。衣服怎么穿,穿什么,何时看电视吃零食全都都随你,只要你不吵他就可以。作业功课什么的也从来不查,甚至,连每个学期末考试、发成绩单的日子,他也不记得。”
扎花惊地抬起了头,“哦?一点都不记得?”
?
“是啊。”
16岁洋里和18岁的扎花,现在并排躺在秘密公园的草地上,讨论彼此现状的差别。
洋里说:“上个期末的考试成绩单,我在衣兜里整整放了一个暑假,心想爸爸什么时候问起来我就可以拿出来给他。然而一整个暑假过去了,我才发现爸爸他完全忘记了。”
?
支着双手躺在草地上的扎花愣了愣,马上一双眼睛黑得像石头沉了底,没有再说话了。
是的,事情本是这样,在浙江沿海的一个富裕有足的小城市里,一个顶级小区里顶楼顶奢侈的对门两户,忽然间,一个没了爸爸,一个没了妈妈。
这两家的事,曾经在小区里外传了个遍,但很快,烽烟云烟也只是在一瞬间。随着时光淡去,总会有新的事情和关注点博取人们的眼球。
洋里的爸爸常年不在家,生意做到天南地北。前妻过世后更是正大光明不用回家,一心冲在外边的江山和天下里,丰富而又刺激。家里这边,用钱就可以打点好。
首先,他把洋里送到城里最贵的寄宿学校全托,一个月只被允许回家一天。
紧接着,他请楼下的毛奶奶来照顾她假期在家的日子。洗衣做饭,清扫卫生。女儿的生活就此全权交给毛奶奶打理。
而杨爸爸自己,因为妻子的离世,女儿的送养,意外捡回了年轻单身时候的自由。
他以一个富裕、单身、英俊的四十岁男人形象,在那形象的无限可能性里把接近中年的生命重新绽放了一回,绽放得毫无羁绊,毫无牵挂。
洋里13岁这一年的开学日,洋里爸爸打点好了学校那边的所有费用,午饭后便捧着几条中华和一厚叠子红包敲响了楼下邻居毛奶奶家的门。
毛奶奶虽然是奶奶辈,年纪却不见得比杨爸爸大几岁。杨爸爸长得英俊端正,四十出头事业已做得轰轰烈烈,是远近一带的风流人物。
寡居已久的毛奶奶一听杨爸爸热烈诚挚的恳求,心里还来不及思虑,脸上却已经眉开眼笑地应承了去。
洋里的生活自此被板上钉钉,她是个懂事的女孩。
懂事这件事,五岁起妈妈给她教好,十岁以后就反复听毛奶奶在耳边灌输,十三以后竟成了本能、被她用来体谅一切她本不用体谅的人或事,比如爸爸一年不回一次家、一个月了也不给她打一个电话这档子事。
扎花曾经恶狠狠地和她说,教小孩懂事,是大人们天大的阴谋和计策。他们能为自己省掉多少心?他们多能体谅自己啊!
然而洋里只是笑笑,她很有些奴颜媚骨的笑。
尤其是当爸爸每隔三百天回一次家来的时候,懂事马上就叫她忘记了平日里所有的孤单与思念,忘记了无数个晚上无数次梦魇醒来后、惊觉硕大房子里只有自己一个的恐怖与害怕。
她对着爸爸,数年如一日的乖巧听话,数年如一日的顺从讨巧,不多要一分零花钱,不给他多惹一点麻烦,图就图爸爸上百天来对她露出的一点微笑,一点夸奖,一点慈爱的眉目,还有那么一点特有的关注。
那么一点点,好像就很够了。
她知道自己和同龄人不太一样,原因就是因为同龄人根本不会去思考的问题,而她在13岁这一年已经一笔账目算到底了。
比如:我们这辈子究竟有多少时间可以和爸爸妈妈待在一起?
一般来说,是周末、暑假、寒假,法定节假日,你不用读书、而父母也休息的日子。
可成年后,暑假寒假没有了,那就只剩下每年的周末和法定节假日。
说到这里你就不用掐指,里头再除去你不知事、他们不记事的日子,除去你烦他们、他们也恨你、相互有怨的日子,再除去彼此各自忙、或是彼此轮番忙的互不侵扰的日子,这样算算,血缘里能落地的恩情真的是很有限了。
13岁这一年,当杨爸爸把洋里像模像样地安置好,又带着他所有行李启程飞往祖国的山南海北后,洋里哽咽着将这道算术题做完了,从此以后遇到任何事再难流出泪来。
——比所有人都少一半的时间,比所有人都少一半的对象——
还有比这个数据更血腥、更悲哀的吗?
这个认知瞬间叫她懂事,叫她至此以后对待家人,心甘情愿地理解,心甘情愿地体谅。
杨妈妈出丧那天,亲戚们在吊丧的间隙,一个个都跑过来看洋里。
想起来真是奇怪,每个人在丧堂那样少父幼女的壮烈惨景下都深感自己责任重大。她们一个个都像背负了伟大的使命似的,在那副背景下俨然成了这家的女主人似的,一个个不约而同地过来劝慰13岁的洋里。
她们会轻轻地抱一抱她,拍拍她的背,按住她的肩膀,看进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不要哭,要坚强知道吗?尤其是在爸爸面前,你更不要哭,更不要难过。”
“看到你难过,你爸爸就会更难过,你也不想看到你爸爸难过对吧?”
“你爸爸是一家之主,要是连爸爸都抗不过这关,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所以爸爸面前你要很坚强,要装作一事都没有,要笑,要照常吃饭,要照常睡觉。明天就回学校照常去上课,不要因为这个事对自己造成任何影响。这样你爸爸看到了,就不会替你担心,他也可以安心照顾自己了。”
“你要照顾爸爸,理解爸爸,你现在只有爸爸了,要是连他都病倒了你可怎么办?你总不想没了妈妈又没爸爸吧?所以你以后要懂事,做任何事前都要替爸爸想想,不能只顾自己了。”
后来的很多年,毛奶奶也反复地在各种契机里把这个道理告诉洋里:
“爸爸如今在外奔波,一趟安稳觉都睡不好。最近听说他的生意又出了什么篓子,听说人都瘦了好几斤,听说上次跟人喝酒喝进医院去?哎,真是可怜,也没个人照顾……杨里啊,你可要懂事点,你爸到处赚钱还不都是为了你?不然你哪儿来这么大房子住,这么好学校念?”
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爸爸受的一切苦都是为了她!
洋里晓得了自己和爸爸原来是这天底下最将死将善的父女,他们彼此为了彼此,天南地北地受着不同的难。所以没关系,一切困难都没关系,一切的孤独、害怕、思念、寂寥,生活上学校里一切的折叠、摩擦、丑陋、荒唐都没关系。
有这份爱支撑着她,这份爱支撑她一日三顿的梅干菜肉、榨菜粉条、雪菜毛豆;
支撑她把一件棉袄从长款穿到短款,最后紧紧地抠住腋下;
支撑她脱下幼时纯棉蝴蝶结的少女**,换上毛奶奶小镇集市上十块三条为她打包来的大红奶奶裤;
支撑她无数个生理期独自面对难言而又迷茫的生理问题,小心翼翼地摸索解决……
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因为她誓死相信着,相信着她的爸爸。
第二天清早,家门口聚集了一堆人,全是保洁员和垃圾运送司机。
叶萌下达了彻底清扫家里的命令,她要将这跃层的皇宫摸一摸底,翻一翻新。
一帮子人马上开始收拾家里的角角落落,叮叮当当,砰砰哐哐,一堆旧东西被翻出来,在玄关处叠得山一样高。
叶萌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表示,称一称,按斤卖。
洋里吃完早饭在沙发上缩着,人尽量地缩小,眼睛却管不住,大大地睁着,睁成两个铜铃。
她看见一帮从来没见过的人用榔头、螺丝刀等东西粗鲁而又蛮悍地将照片墙上带有母亲照片的相框全部拆下来,扔进麻袋大的黑塑料垃圾袋里。又将叶萌怀孕前怀孕后,同杨爸爸全国各地旅游、风情万种的照片密密麻麻地贴满墙面。
她看到几个保洁员疯了似的将母亲生前的皮草、貂毛、过膝皮靴、珍珠发带抢在怀里,以菜市场买菜的势态同叶萌一通还价,最后个个收获颇丰地不要任何报酬,将五百平的房子打扫地一尘不染,满意而又快乐地抱满名贵衣物回家去。
洋里看着这一切,豆白的指甲抠进了花色睡裤里。
她回头找了一眼爸爸,杨爸爸正在茶室里早憩。
明前的龙井,今年的新茶,别人送了来,他还没时间好好尝尝。现在,他独躺雅室,烟雾缭绕,茶香四射,正酣然着。
洋里想,爸爸和自己在两个世界。突然,叶萌尖利的声音传来——
“你过来!”
洋里原本垂着的眼皮立即抖了抖,六神无主的眼睛受到惊吓一般看过去。
“快过来啊!”叶萌不耐烦,“去!把你自己的房间打扫出来,脏的猪窝一样谁愿意给你弄?”
“快啊!请不请得动你?”
洋里逃一样地逃回房间。
后面传来叶萌不放过的嗓子。
“什么懒样儿!怎么?你爸是爷你也是爷啊?”
盛夏的晨色出了奇地昏沉沉的,灰凄凄的房间里,法式镶金边的刺绣床单上拥着一个小小金链的黑白香包,洋里窝在床脚瞪着这只包。
这是爸爸回来当天送她的。
她不太知道这个包的价值,但她十足能够领会到了这个包的意义。
杨爸爸交代她新母进家门,一切新气象。要懂事,要礼貌,要地主之谊。
她现在浑浑噩噩地找到一块抹布擦起了这个包,擦了一会儿又钻到床底下去擦床脚木架上的灰尘.......其实包和灰尘是没什么两样的,它们都朝她眨着懵懂迷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