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完房间出来,洋里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她走到门口扔垃圾袋,愕然发现杨妈妈16英寸的黑白遗像躺在一堆垃圾的正中间!
她不可置信似的看着照片上妈妈过气却依然温和的笑容——终于——一条鞭子抽在她周围许久,这一下,真正中了她的身心骨。
“爸爸!”洋里凄厉地叫了一声。
杨爸爸本微阖着眼,猛然间身心一震,立即从茶室里奔出来。
洋里整个人杵在电梯口,被叠得山一样的旧物垃圾没了半截身子半截脸。
“爸爸。”她又叫了他一声,极轻的,父女间独有的眼神。
杨爸爸立即朝女儿的身旁审查过去,父女血缘里的默契叫他知道,女儿大部分时候是不太会露出这种要麻烦自己、质问自己、甚至是要怪罪自己的神色。
果然——他看见了那张躺在垃圾堆里的前妻遗像。
“哈……怎么,怎么把这个也给扔出来了。”
杨爸爸立即捡起它,看眼色地赔着笑。在女儿面前从来没有这么理亏过。
洋里一声不吭,只盯着那张相,身体僵成一棵树。
杨爸爸竭尽全力地用衣袖擦拭木框:“我想,大概是没注意,或许,是刚才那帮保洁……”
转过头就要去找保洁的刺,叶萌这时候听到声响,慢悠悠地支着腰身从玄关后头晃出来了。
“是我扔的。” 她垂了垂眼帘。
“怎么扔这个?”杨爸爸板起脸佯怒。
叶萌娓娓地抚摸着小腹:“我也不想啊…..只不过…..宝宝要出生了,阁楼里太多她的东西,我怕不吉利......人都说,新生的孩子沾不得这些……”
杨爸爸擦相框的衣袖滞了滞,眼睛瞄向叶萌的肚子。
一瞬间的思虑,一瞬间的决定。
生意人可以什么都不信,但总不能无视风水运势,吉凶祸兆,更何况,事情关乎他的老来子…..
他慢慢地将头回向了洋里…..
即使在很多年以后,洋力还是时常会在脑子里回忆起这个画面。
她认为是这个画面,是当时父亲这个回头的动作在一定意义上将她的人生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16岁之前这个家里独居的女儿,一半是16岁之后这个家外多余的女儿。
一半是之前无论如何还有个爸爸的女儿,一半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爸爸的女儿。
从此之后,她也许只有她自己了。
“小里啊,你听爸爸跟你说……”
从那之后的很多天里,杨爸爸总是这样开头,这样的开头在日后的杨家成为了一种可怖的高频率。
他希望洋里理解,这个家里为什么需要喜庆一点,为什么需要除旧迎新。
你即将有个小弟弟了呀!这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事。你妈妈去世之后,你瞧瞧这家里,灰白冷调的、乌烟瘴气的、陈旧污浊的……也许这些东西除一除、扔一扔,真的可以好运迎尽,爸爸明年又大赚一笔。爸爸赚不就是你赚吗?
是的。爸爸赚就是你赚。爸爸好就是你好。
洋里后来悄悄地将那张黑白遗照从垃圾堆里带出去,藏到了秘密公园的一个土坑里。她以自己的方式秘密地保留了自己的立场,同时又成全爸爸的风水,成全每个人的角色和欢喜。
叶萌不再踏足她的房间一步,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她为她划出一个存放破旧东西的废料区。
家里进绿植,每个房间一盆绿萝,洋里的除外。
家里大除尘,每个房间先吸尘后抹布,家具床脚全部用清洁水过一遍,洋里的除外。
家里换床垫、洗被褥,洗衣店的小姐姐把每个房间的被褥收走,洋里的房间,除外…….
即使三人同坐在一起吃饭,叶萌也是通过杨爸爸传达训令:“告诉你女儿洗完澡就把地上的水拖一拖”、“请告诉她早上起早了就自己做早饭吃,怎么,天天还得等我下去伺候她?”
来客人了,就会有那种人——趁着酒意三分、气氛活络、又一时想不起谈资,便把话头聚焦到旧女新母身上。
“小杨里越来越漂亮了。今年几岁了?考高中了吗?”
杨爸爸自己也喝得醉醺醺,摸着下巴想了想,想不出个大概来,便也掉头去问女儿——
“高中…..考过了吗……考过了吧?”
“考过了。” 洋里低低地回。
“哦,那应该15岁?16岁了?”
“啊?有16岁了吗?”杨爸爸又跟洋里确认。
洋里又嗯了一声。
杨爸爸马上同众人抱歉地笑开……
“你们看我,太忙太忙啦!连女儿岁数都不记得,这两年真是忙得晕头转向……”
是的,太忙了,没有一个成年人不理解忙这件事。
抱歉抱歉,抱的是众人,歉的是自己。
大家周旋似的笑开。
马上又有人问:“新妈妈好不好呀?听说给你买了好多东西呢,小杨里喜欢她吗?哦对了!妈妈叫过了吗?”
洋里听到妈妈这个词,面色一下子死白。
抬眼一看,发现一群人的注视中间,属杨爸爸的笑容最满怀期待,最诚挚恳切。
洋里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对于叫妈妈这件事期望最大的并不是这帮叔叔阿姨,而是在道尽自己的辛酸难做之后,请大家来替他开口调节的父亲。
“来!趁着新妈妈也在,叫一声妈妈吧…..”众人起哄道,“新妈妈多一个新女儿,新女儿多了一个新妈妈,从此家里和和乐乐……哎,你怎么不叫….怎么变得这么不懂事了?”
一群人鬼鬼祟祟地闹着,笑着,一个接一个地上台表演,又一个接一个地自己找台阶下台。
杨爸爸始终殷勤地等待着,微笑着。
洋里始终不作声,始终努力地往菜盘里夹一块豆腐,一块支离破碎、崩盘哭泣的豆腐。
叶萌始终也不说话,始终在旁边冷冷地笑着。
整桌人大概只有杨爸爸不懂,只有他不懂她们两个当事人,没一个愿意承认这个称呼。洋里不愿意叫,叶萌也不愿意听。他不会知道她们私下出门时叶萌对外人说的是,她是她一个没了妈的表妹。
是的,没了妈的表妹。
她们不过是被强行带到一个屋檐下、硬凑成一家人的16岁和26岁而已。
杨爸爸永远都不会知道。
洋里自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杨家的席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