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问我,一个只有爸爸的孩子和一个只有妈妈的孩子,差异在哪里?

我会告诉你,你去看,去看那些孩子们的肤色、身型、穿着,去看他们成年后的生活习惯,消费习惯,感情状态,你可以清楚地发现,当年根深蒂固的因可以种出如何凄惶可人的果。

洋里16岁这年,扎花18岁。

面临高考,花妈妈24小时紧盯扎花学习。

每天凌晨五点,扎花准时被叫起床,作业两个小时后,吃一顿营养搭配均匀的早餐。

饭后一直学习到11点30,花妈妈紧接着会奉上一桌高蛋白午餐。

下午茶吃补脑的核桃粥,或是调养肠胃的牛奶水果。晚餐以少油少盐的食物为主,花妈妈作为女人,多少还替女儿考虑到身材管理。

你看,一个妈妈,经济上或许要困难些,但在女儿吃喝住行这一层上,从来都细心有致。

扎花虽然零用钱少了些,但身上穿的、手上用的,样样干净清楚、有模有样。

每一年生日也被教以适当的仪式感,吃一个蛋糕,许一个心愿,煮一碗长寿面,给自己准备一份礼物。

在孩子前程的规划上,花妈妈更是翻遍资料,亲力亲为,从众多专业中为扎花选出最有钱程、最有未来的十个,并依次按照距离远近、专业热门度、工作就业率排成有条有理的三个表。

花妈妈是本地知名教授家的女儿,从小诗书**,个性淸傲,嫁了花爸爸后更是一心相夫教子,发扬家礼。

扎花从小就被要求什么都做到最好,但无论做得多好花妈妈嘴里总还有比她做得更好的。

扎花觉得自己即使把学校里一帮小孩甩在了后头,但前头总还有一帮看不见的小孩在等着自己。

最要她命的就是她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

花妈妈平常夸在嘴里的每个小孩她都不认识。但凡认识,扎花狠狠地想,但凡认识,她就能观察到他们的考试成绩和学习方式,观察到他们在学校其他方面的呆滞羞涩,或是笨拙粗陋,她会一边嘲笑他们一边研究出超越一条他们的路径。

然而花妈妈从来都说不出一个具体的名字。

花爸爸在扎花15岁那年被人戴着手铐押走了,花妈妈自那以后寡言心狠。

她不要那栋华丽房子里的一切,也不回父母家,只身带着扎花前往老小区的老房子里安顿下,从此不问社交,生活里只剩工作和育女两件事。

一切都是为育女服务,工作当好也是为了给女儿提供更好的读书条件。

她会在夜深时对扎花说:“妈妈为了你放弃了全职的工作,也放弃了我自己,你知道吗?”“妈妈希望你争气,你必须、一定要争气。”“我们家现在只有靠你了,花儿,只有靠你了。”

她有时候泪眼蹒跚、有时候又咬牙切齿,有时候语气毅然决然,有时候表情又痛苦难耐。仿佛被要求发奋读书的那个人是她,仿佛被强摁在“奋进读书、出人头地、报仇雪恨、为家争光”那块肃穆砧板上的是她自己。

花妈妈说的每一句,扎花心里都明白,连她没说的那部分她也明白。

她揣测妈妈的世界不是一天两天,如今十分已经能猜出九分来。

但天生的反叛,她就不想成为她口里的那个人,这种仇这种怨也不知道哪里来。

如果可以,待时机到来,大不了再忍三年?四年?一旦到大学,捡得自由身,花花大世界的快乐之旅届时就谁也管不着,谁也管不着!

这样想着的时候,扎花便感到一种灯火辉煌的快乐。

她的快乐,是因为她所有的进取、配合都是由希望和报复在催动。

一半是自由的希望,一半是报复的快感。

她是她自己的,在如此压抑、逼仄、昏黄、灰绸的十年学习牢狱里,她日日夜夜地被鞭策,日日夜夜地被监督,然而她还是她自己的,她永远留一个隐秘、旺盛的角落给自己,她总有一天将它们透彻地实现,光明正大地把这个角落放置到天地间。

海阔凭鱼跃,不是吗?18岁的扎花在老房子生了锈的铁栏杆里望出去,望见无数个黑夜和黎明交替、无数份希望在黑黝黝的天地间像星辰一样灵活地蠕动。

她觉得自己在一种对目前现实轻微的恶心中**地笑着。

洋里时而打电话来约扎花玩, 花妈妈不允许女儿在读书的年纪交往任何过于亲密的朋友,然而当电话铃响,接起来一听是洋里,在略一沉吟后,花妈妈还是把女儿叫过来接。

两个人细细密密地不知道讲了些什么,每一个电话都能讲一个小时之久。花妈妈虎视眈眈地杵在一侧织毛衣,一边织一边卡着时间点。

“好了!时间到啦!该做作业了!”

她远远地对着电话隔空喊一声,一边喊一边用下巴对女儿甩出几道凌厉的眼神,意思是差不多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扎花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不尽兴地僵着一张脸回到书桌上。

花妈妈在旁边冷笑:“怎么了?不高兴?你要知道你当下的首要任务……”

不等说完,扎花恶狠狠地打断:“是——我知道——是学习——可你也不用一天说一百遍吧。”

花妈妈凄惨地笑:“呵呵,你现在怨我的,以后还是会感激我的。”

扎花哼了一声埋头作业,不认领这份恩情。

花妈妈当然止不住话头,手上依旧有条不紊地织着

“你要知道,我们和她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她可以不读书,你不行。她有个有钱爸爸,你可没有。”

扎花用一个僵直的背回应她。

花妈妈微笑着不放过:“她现在再不幸,未来也不用担心,总有她爸的钱帮她。你就不行,你只能读书读出去,你可只有你自己。”

扎花猛地一甩手,抱起书回房间重重地甩上了房间的门。

她厌恶母亲总是将自己扔到一个恶俗的语境里——一个没有爸爸的女儿,一个经济困难的妈妈,一个苦凄凄泪涟涟、没有任何后路任何希望的家庭。

后面呢,按照那语境的发展,她该刻苦勤奋,该出人头地,该为家里扬眉吐气,该牺牲掉自己一生中最蓬勃有劲、校园风月的几年,好换取当年因花爸爸的过失而丢掉的家庭尊严。

幸好,幸好——扎花苦尽甘来般地掐指一算——快了,最多下个月!最多再三个月!

一旦到了大学,她就可以捡回自由,捡回这几年遗失的乐趣,届时抽烟喝酒烫头,谈恋爱打游戏聚会。怎么快乐怎么来,怎么奔放怎么野!

洋里是在20岁之后意识到这一点的,意识到自己同扎花之间短短几年所形成的差异,正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女儿和一个只有妈妈的女儿之间最大的分化。

这种分化不仅仅只体现在显性层面,隐形部分的落差更加大到让人咂舌。

同样规格、同时出发的两条小河,在奔向社会这片汪洋的道路上,渐渐地从流向、流速、目标、水量各个层面产生出惊人的差距。

待洋里意识过来的时候,她和她的花姐姐,俨然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洋里到了18岁,同样面临高考。这一年,杨外正满周岁,杨爸爸和叶萌准备大型操办儿子的周岁生辰,顺便补办二人的婚礼。

江浙一带风俗是如此,先订婚,生子,后办婚礼,补仪式。

彼时已是八月中旬,洋里的高考分数出来后,本科线所有同学勉强够到最后一条,只能犹犹豫豫地在各个民办高校或职能类技术高校里面做选择。

当所有同学都对自己即将去向何方心有着落的时候,洋里仍旧不知所以。

同等成绩的同学们用了一整个七月份的时间凑在一起研究英美澳洲各大学的留学机会,各个家里头纷纷忙着托关系、咨询相应机构、网上投递申请、互相交流实时动态。大家都想尽办法尽可能地为自己的小孩谋一条好的出路。

在杨家大肆准备酒席、宾客名单时候,洋里捧着国外几所大学的资料踌躇犹豫,她发现所有可去的选项当中没有一项令她兴奋、期待,作为一个要出去上大学的人来说,她隐约觉得这是不好的。

可怎么样是那好的呢?她心里毫无主意。

19年来,女孩的生活里只有毛奶奶和几个老师,几个同学,她出没的地点只有学校,家里。

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对自己前程的判断也一无所知。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商量,她期待爸爸能在忙碌的间歇中意识到她的升学问题,主动来给她建议、替她筹谋。

她又怕自己糟糕的成绩单一旦在人前露了脸,便一众流传损了父亲的脸,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