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踌躇中,日子一拖再拖,终于有一天,眼见家里无人,只杨爸爸一个人坐在茶室里抽烟。

洋里想了想,便脱了鞋便走进去,喊了一声爸爸。

杨爸爸歪着脖子,唆着手里的热茶,眼睛舒适得眯成一条缝,含糊地应了一声。

洋里知道叶萌不在,家里无人,父亲难得捡空,心情正好。

他最近每天都在和叶萌筹备婚礼和生辰的事情,用叶萌的话来说,婚纱、伴手礼、礼车、喜宴……一样马虎不得。

婚礼当天的流程仪式、物资的采购安排,统统有礼有矩,有排场有讲究,杨爸爸无一需要照顾得当。于此同时,每天晚上必须抽出亲子时间,陪伴杨外玩乐一会儿,关怀儿子的成长发育。

洋里看爸爸难得有这么一点自由惬意、抽烟喝茶的时间。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此时提出,会不会打扰到他。

杨爸爸看女儿难得坐到自己跟前,便主动开口就问她有什么事。

洋里想了想,便把手上一堆大学的宣传单页递给他。

杨爸爸眯起眼睛,“哦,是什么?”

“一些国外大学的资料。”

“哦。你想去国外读书?”。

“也不是……目前没有什么可以挑的学校,所以就想多看看。” 洋里低下头,顿了许久。

“哦。那要多少钱呢?” 杨爸爸伸出一只手,拿起一堆单页,抖了抖,眯着的眼睛从一张张抖动的纸页里看进去,看个大概。

洋里的头低到很低,声音也轻到了地底缝里。

“不知道呢。你先帮我看看。”

“这个爸爸可不懂。” 杨爸爸舒适地吐出一口烟,“你自己看好,需要多少钱跟我说。”

“……需要家里人提交资料。”洋里挑出单页中的几张,放到最上面。

“这样啊……那好吧…..那你先放这,爸爸抽空给你看看。”杨爸爸开始给自己斟茶。

“哦。”洋里应了声,人却没走。

玄关传来密码开门的声音,杨爸爸警觉地往外瞥了一眼,知道是叶萌回来了。

他支起身子说:“这些天家里忙,你在家要多照顾一下弟弟,多陪他玩玩,知道吗?”

洋里也被那玄关声惊醒一下,眼看着爸爸起身要出茶室,连忙叫住说——

“爸,网上申请截止时间是28号。”

“几号?”杨爸爸回头。

“28号。”

“哦。好。爸爸知道了。”说着人已出了门去。

叶萌从外头领回来一堆婚礼的材料、物料,洋里只是听动静就知道爸爸如何弯腰迎上去,如何笑着接过她手中一堆东西,如何宽慰安抚……

叶萌说:“儿子下半年该报个小幼班读书去。”

杨爸爸笑:“哪儿有人两岁就读书的?”

叶萌白他一眼:“你懂什么!现在的孩子人出生就听爵士乐、培养艺术细胞的,咱们的已经晚了。”

杨爸爸说:“哦?那报个什么班?”

叶萌权衡着心思:“城里那家有名的乐高中心,那老师倒是联系我了…….还有城西那家培养孩子德智体发育的……”

“总之,26号宴席办完,28号前把这事办了。你多去找关系打听打听,看哪个好……”叶萌拍板说。

“行。我这就打电话。”洋里听到杨爸爸说。

她的心忽然凉了一截,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数只小虫子,从冰窟窿里钻出来,剮进她的皮肤,在她的心底来来去去的蠕动。今天是20号,26号他们的婚礼生辰宴席,28号是截止期…..她接下来又听到外间里,继母如何将婚礼生辰的一杆子事密密麻麻地排给父亲,她一下子觉得没了指望。茶室里黑漆漆、静悄悄的,爸爸连灯也忘了给她留一盏,茶盘上茶叶、茶海、茶夹乱成一堆,邻边香炉上的香断了半截。洋里望着那一堆被遗在茶桌上的大学宣传单页,觉得希望渺茫得如冬夜树丛下的幻影一般。

25号这天,扎花被花妈妈远程叫回来。花妈妈给女儿买好机票、大巴票,命令她杨爸爸办婚礼,26号一定要准时出现。

扎花已经在北京上了大三,期间三年,一次都没回过家。花妈妈从一开始的冷笑置之,到后来慢慢地忍耐等待,再到后来,心焦气躁,阴阳怪气,逐渐借着各种由头各种节气,死拽活拉地想把女儿叫回家来。

花妈妈现在整幅身家里最值钱、最争颜面的就是这个上了北外的女儿,任何一个场合她都想要她陪着,替自己争够气。

扎花在回小城的飞机上暗暗地想,还好当年偷偷把志愿从浙大改到北外,不然只需两个小时,妈妈只需两个小时就能找到自己,实在太可怕了!

25号这天,一个下午功夫,扎花坐在了洋里的房间内。

18岁的洋里穿着粉色抹胸缎带的蓬蓬裙伴娘服惨笑着站在镜子前,扎花感到滑稽的同时也感到一阵痛心。

她看着她,意思明确:你需要逃得远一点,逃得远一点明白吗.....

洋里好像听到了般,便自我开解似的笑,我知道,我知道啊……

扎花在她**躺成个大字型,七七八八地交代了自己几年的大学生活,丰富而又有趣的各种体验。

她用一副无赖的笑容指出:“嘿嘿,我是故意不回家的。三年不回家,看我妈还怎么管我!你都不知道,我暑假寒假赚了多少钱……”

说到这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定眸问洋里:“你大学哪里读定了吗?”

洋里握着裙摆的手一滞,她想起茶室里的那些单页。最近一个礼拜她每天晚上都过去看,那些单页一动不动地摆在原来的位置,保持原来的形状和角度。

显然,杨爸爸自那天之后就没有碰过它们。

到了今天,申请显然是赶不上了。

她看到自己被掰成两半,一半失望地死在地上,另一半站在旁边,呆滞地看着死掉的那半。

扎花说:“你们那个民办高中不是每年都有几个名额可以去英国,或者澳洲?你以前不是说想去?申请了吗?”

洋里顿了顿,声线淡漠:“我拿了杭州一个专科艺校的通知书。”

“艺校?”

“嗯。什么空乘的专业。”

“什么空乘的专业?你喜欢那个吗?”扎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洋里朝她无神地笑了一下,意思很清楚,需要喜欢吗?

扎花盯着敛眉不语的洋里看了一会儿,心里立刻通晓了几分。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自小玩到大的玩伴许久——说是玩伴,也许更像妹妹,说是妹妹,又更像是一个同牢相困、同病相怜的狱友。

她一身珠光宝气的蓬蓬裙套在身上,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流光溢彩的粉色泡沫。

她的眼神忽明忽灭,像一个有自知之明的泡沫,知道自己随时在面临一种破碎的危险。

渐渐地,扎花噤了声。她将目光转向别处……三年不见,本想叙旧,却不小心在一个琉璃的梦里发现一个泥灰的真相,酸涩得连一向快乐的她也不忍直视。

杨爸爸适时地敲门进来,他一身名贵的西服打扮,握着门把手站在门外交代洋里在宾客前的种种事宜。

洋里轻轻地点着头,乖巧得像一个洋娃娃。

扎花替她感到痛心,面上就替她挂出一丝冷笑。

杨爸爸因为那邻居女儿的冷笑霎时察觉到房间内温度骤降,在两个二十岁姑娘的沉默中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压力和为难。

“明天记得穿那双皮鞋,你萌萌阿姨特地给你买的!”他交代了最后一句,便关门离开了。

扎花拿起地上那个华贵的黑色塑料袋,金光灿灿的GUCCI logo。打开油黑的塑料袋,里头露出来皮鞋的金色一角。

金色诶,扎花拿起鞋上上下下地观望,却是35码,比洋里的脚码足足小了两个码子,鞋跟也有穿旧磨破的痕迹。

不止如此,那鞋身上爬满了一种难看的蛛丝网,是密密麻麻穿旧磨损的折痕,像是无数只蜘蛛把一块贵重的金色咬成了一种惨不忍睹。

她拿着鞋子,看了看洋里,洋里也看了看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出来。

“穿吗?”“不穿了吧。”“那裙子你都穿了。”“裙子必须得穿啊。”

两个人避重就轻地笑着,谁也不把话里头的正经意思亮出来。

天底下有多少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闺蜜,但两个太知事,太晓得是非的女孩,是不能有太多话的。

她们已经长到了一定的岁数,明白彼此间什么话有必要讲,什么话讲了也无多大用处。她们拎得清自己的角色,明白对方的立场,同样也明白事不由人,明白言多无用。

两个人,虽然一年比一年见的少,但奇怪的是,一年比一年更心疼对方。三年不见,又比从前心疼你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