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洋里弟弟的满月酒摆满了88桌,十二辆宝马车穿戴好粉红色的喜字和粉蓝色的气球,洋洋洒洒地穿过一整个城。新晋的乐队新晋的婚礼,豪华无双,排场登天,小区内外议论频频。杨家一下子站到了聚光灯的顶峰。

洋里爸爸今天穿了一身中式的黑西装,头发梳得乌黑雪亮,严谨之中自有一种中年人的成功和骄傲。

这是他最意气奋发的一天,没有比老来得子、老夫幼妻更能彰显一个男人的成功。他携着娇妻,搂着幼儿,带着旧女,周到地感谢每一位宾客的到来,他小小地做了一番演讲,在聚光灯下对着镜头展开功成名就、阖家欢乐的笑容。

扎花看到自始至终,洋里都像一颗钉子一样被钉在人群中间,长久地使用一种笑容、一种姿势。她看到粉色的她游走在人群中间,有一种孤魂野鬼的落魄和残害。扎花突然对坐在身边的花妈妈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谅解情绪。她想妈妈纵然是狠毒、严苛的,但再狠毒,再严苛,她也只是将自己压过来而已,总好过带来两个人,三个人,一同往女儿的人生里圧。

这种事情男人果然是比不上女人的,男人的自己总大过儿女,而女人的自己是小于儿女的,她们甚至可以没有自己。

也许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总要高抬贵手一点。也许就是因为这点高抬贵手,所以她们才想把自己牺牲掉的那部分从某个方面要回来。而这个要,说到底,无非也就是要她们帮忙争一口气而已,不会再多,不会再大。

那天宴席结束后,扎花乖乖跟着花妈妈回了家。到家之后还破天荒地陪她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交代了一些自己三年来的日常。当然,只是一些。

而洋里这边,宴席过后,会场一片混乱。直至深夜时分,一家人才在回到家里准备歇下。

洋里洗完澡出来,看到自己的一沓子宣传单页被叶萌从茶室收出来,随手扔在厨余的垃圾袋里。杨爸爸坐在一侧,一只手里拿着宾客的份子钱名单,另一只手按着计算器算着什么。

叶萌不停地从家里各处收出一些瓶瓶罐罐,纸纸箱箱,一边收一边碎碎念:“这些….这些…..看看有什么要紧的?没有就都拿去扔了!”

杨爸爸听着话便抬头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叠在玄关处的垃圾废余,眼尖地救下一个打火机和一个茶漏,再看一眼,确定再没什么了,便又低头回到了计算器上。

洋里绷紧着嘴唇看着这一幕,唇瓣因为禁不住牙的力道,裂出了一道小小的血痕。那血痕崩裂出一点温和但并不愚蠢的血,随着牙的弧线一点点渗透进那不染世事的白里。洋里意识到,其实爸爸,是不是并不在意自己会长成怎样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读书好不好,未来会怎么样,当下应当做些什么,不应当做些什么,前程在哪里,工作往哪个方向找,何时恋爱,何时结婚......这些令人困惑的问题,这些困扰每个家长的问题,在爸爸这,是不是完全没有思考的价值呢?

他似乎没想过为她耗费任何精神、心思、时间。

就像内衣怎么买,买哪个牌子好,隔离霜是什么,BB霜又是什么,胸围怎么量,大姨妈一直不来怎么办.......关于生活,自己有那么多困惑的问题,好可惜,爸爸没有一次站出来给她指明方向。

原来,他根本就不在乎啊。

洋里头一次突发异想,原来她和她爸爸不是这天底下将死将善的父女,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相依为命,她根本不曾被真正在乎、被真正考虑过。人们叫她理解,是因为要满足自己,人们叫她懂事,更是为了给自己省心。洋里蓦地想起13岁的时候,她问隔壁的花姐姐——

“花花,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

扎花一边做奥数题一边欢快地笑说:“不是为了中华之崛起吗?”

“不是啊……”洋里眼神一片空茫,“以前是我妈叫我读书,她说如果我考得好,就给我很多奖励。可是现在,没有人叫我读书了,我爸爸完全不管,我自己也觉得学习毫无乐趣。那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学呢?”

扎花阴阳怪气地笑说:“那就别学了呀,没人逼你读书多开心啊!”

是吗?开心吗?洋里把视线投到天花板上,天花板被她看出了个洞,夜色沉了三沉,有些问题还是没答案。

自那以后,洋里稳定地将自己成绩保留在班里的中等水平,或者中下等……反正没必要太好,也不能太差……太差了老师就会去找爸爸,那就会给爸爸造成麻烦。那是万万不应该的……

原来,那么多个原来,洋里在高考结束这一年彻底懂得了。

原来,没有妈妈的女孩真的是根草;

原来,自己真的是只身处在这世上;

原来,人的喜怒哀乐、前程悲欢真的只有自己在承担;

原来血缘里头也有冰凉的考虑和权衡;

原来亲密如父女,亲爱如夫妻,实则也各有各的私心和挣扎…..

原来纵使你是社会的一分子,家庭的一分子,然而你,至始至终,轻若浮萍。

2014年初夏的一天,22岁的洋里走进咖啡店,臃肿的收银员小姐靠着柜台对她使出很狎昵的眼色,意思是,哟,来了!

老师已经在等她了。她路过柜台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回头冲收银员小姐淡淡地笑了一下。

如此受排挤而不顾一切爱上隔壁大学的雕塑系老师,是来杭州城后一年里发生的事情。

老师四十三岁,秃了半个头,穿着很寒碜的尼龙衫,很单薄的牛津裤。

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低头沉思的模样,手上或捧本书,或是望着随处可见的某点人文景色做艺术性的思考。

老师吃穿用度很俭省,他说他选择了艺术,便没有办法选择荣华。

他一日三餐都是学校食堂吃,一两套衣服可以穿一整个季度,再下一年的季度,再拿出来穿,由此轮回。

洋里没有谈过恋爱,但是她在43岁秃了头的雕塑老师身上发现一个男人细心与温柔的魅力。

老师虽然各方面都中等了些,还是离异,还独自带了一个读中学的女儿,但老师会用一种极其关注、极其呵护的声音问她,“我适才说的,艺术超越现实的部分,你理解了吗?过些天考试可要考哦~”

他的眼里只有她,整个兴趣班里三四十号人,只有洋里的一举一动,一个挑眉一个咧嘴,他都细心放进眼里。

用他的话说,他只把她放进眼里,他眼里只有美的物什,而她是他那所有美的人文里面最出色的一道。

说是出色,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美还绝然无知。

一块最纯净的汉白玉,最有可塑性的青铜,甚至可以是一抔最好的紫砂泥,拥有着最卓越的颜色,最天然的质感,是天地间至真至纯的那类材料,却对自己的去向和路径一无所知、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华丽转变和牺牲毫无意识。

这样虔诚的信徒,这样无染的材料!老师认为,对于洋里,前期的观摩、思考、创意阶段远比后期创作劳力的阶段更让他血液沸腾。

他可以观察她,引导她。他想让她怎么成为,她就可以怎么成为!他是她的主,他终于成了艺术的主!

他告诉她,女人最好的样子,是拥有无知的灵魂,原始的身体。

知是一种罪恶,一个知道太多、欲求太多的女人从来让人倒胃口,这在艺术上是行不通的。

包括他的女儿,中学生的叛逆简直让他受不了,小孩子果然只有在刚出生的时候才惹人讨喜。不是吗?

他说思想和利益的膨胀会让一个人越成长越丑恶,只有原始的身体和纯粹的灵魂才是一个人身上最灵动的表现形式。他甚至都不允许他画画的模特刮体毛,因为他可以用雕塑使这种原始美得到永恒。

洋里爱上老师,是因为老师常常在两个人私密的时候,以一个主的姿态告诉她,她的哪个侧面、哪个角度是最佳的,她身体的哪个部位、哪条曲线是最有女性美的。

他会把她在课上听课的动作、吃饭说话的眉眼加入戏剧化的元素重新演绎一番,然后在他认为最美最有表现力的一个瞬间停住,身体保持住那个姿势,头回过来问洋里,你理解了吗?懂了吗?你以后可以多这样。

老师的眼睛那样认真地看着洋里,像是要把自己整个人塞进她的眼睛里。

他不允许她看不到他的认真、他的艺术性,所以嘴上反复地求证。“你明白了吗?理解了吗?你晓得我在说什么了吧”……

洋里觉得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看过她的眼睛,还希望她把他也看进去。

她猛然涌上一种幸福,一种被关注被呵护的幸福,以至于老师到底在交代她的美,还是在交代自己的精妙绝伦,洋里完全没有分清楚。

她只是让自己尽量地放松,好让老师全部进入她,畅快地表达完毕、发泄完毕,好显示自己也在100%地回应他的爱。

洋里爱上老师,还因为老师很敏感。而敏感的人总是比常人要细心些。

洋里过去二十年的世界里,真正接触过的男人只有爸爸一个。而杨爸爸作用于洋里身上的任何言行,根本与细心二字无关。

但老师不一样,老师会发现洋里此刻的小小心思和大大的牺牲,

他意识到她的付出,和小女孩式懂事的迎合。老师人至中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如此替他牺牲,如此尽力使他满意。他会突发煽情地抱住洋里说:“你真好。真好。没有人比你好了。”

看!洋里每听及此都要扬起淡淡的笑。爸爸就不会这样,爸爸就认为她的一切懂事和体贴理所当然。

但老师不一样,老师会发现她的爱,会珍视她的爱,会无比动容地感谢她的爱,因而也发愤图强地更加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