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老师告诉洋里,她的五官很有俄罗斯套娃的神韵。

“知道俄罗斯套娃吗?”他微笑着说,“那其实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哦?是什么?”洋里睁大了眼睛问。她对自己把眼睛睁到这样大、大到里面可以横生一个世界、可以慈爱一个成年男人这件事情毫无所知。又只有老师知道!

老师感动地夸她,“你这样认真倾听的样子也很好,很具有女性美。现在的女人,不太有人这样认真听人讲话了。尤其是讲艺术和文学。现在的女人,只有讲钱她们才愿意听。”

老师讲到这的时候,嘴角扬起黯然而又鄙夷的讽刺笑容。洋里觉得这也是一种忧伤,她不想让老师这么忧伤。于是她装作不懂地扯开话题道:“咦?你怎么又不讲故事了?”

老师这才如梦方醒,笑着刮了一下洋里蒜弯似的鼻尖,连声道歉,然后讲他套娃的爱情故事。

老师的敏感和细致让洋里十分颤动。她觉得在老师这,她出乎意料地有价值体现,她不仅被爱,还有爱回去的余地,老师在她面前所展现的脆弱之处使他们有秘密而有珍贵的情感交换。

洋里爱上老师的第三个地方,还在于他会把世界讲给她听。

一句一句,一笔一笔,和看书的感觉不同,老师的讲述是深入浅出,有声有色的。

他有自己的意见,又有活龙活现的描述,时而神采飞扬,时而**澎湃。

为了带动倾听者的情绪,老师在讲述的时候一般还带有问答,事后还要留作业。他是专业而又富有挑逗性的。

洋里觉得这样高谈阔论、兴致勃勃的老师简直充满了魅力。

一方面,他知识渊博,而另一方面,她的身心里劈天盖地涌上来一种想要和想给的复杂情感。

想要,是类似女儿欠学想要父亲授学一般的渴求和依赖;想给,是因为从老师那里得到很多而自己也想给予和报答些什么的天真恩馈心。

洋里一开始对于如自己如此复杂的情感很困惑,后来老师告诉她,这是爱,是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成年女人之间纠缠不清、相互依赖、致死缠绵的爱情。

洋里想了想,她确实是依赖老师的。于是这场爱情就这样建立了。

老师没有请她吃过一顿饭,没有请她看过一场电影,甚至每次约会,都要洋里走过两条街来到他五十平的教师公寓。

老师说,俗套的流程他们没必要走,他们都是不俗套的人。完全不用讲究仪式。

但他不是不懂浪漫的人。他在给她准备一个礼物,准备来年情人节的时候,送洋里一个他亲手塑的艺术作品——一整套仿制洋里脸型做成的俄罗斯套娃。

他说他每想念她一次,就做一个,一个比一个做得大。

因为这个计划,所以他要好好看看她的身体,看看她的表情,反复地研究过之后,他定下来,颜色就选用奶乳色。

奶乳色是最适合洋里的颜色,质朴、听话、纯净。用另一种话说,也许是色相未长成,明度不显见,纯度却离奇地高,实在是合适,合适。

洋里不自觉地从此开始穿起奶乳色。

老师现在在看书,他手里拿着一本新一期的《艺美》。洋里在受过收银员污秽的眼神之后,慢慢走来到老师的身边坐下。

她暂时不想打扰老师的静读,她知道那是一本国内顶尖的艺术杂志。

老师大部分时候不问世事,只有这本杂志他每期不缺,上面有一些行业动态、一些新晋名流的艺术采访、一些国内艺术奖项的颁发落实、各类艺术作品、各知名大师的动向……

奇怪的是,老师每逢看完之后,脾气必定不好。

今天的老师照样不顺遂。

“就这种水准还能拿奖?你看,你看一眼。”老师冷森森地笑着,把杂志扔给她。

洋里瞅一眼,一副中式山水结合个人特殊字体的瓷板画。

其实她心里觉得还挺别致,但她如果这样说,老师一定会说,艺术,你怎么会懂?洋里不想挑起她同老师之前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矛盾点,于是她笑了笑,转而指向旁边一副巨大的青铜人体马像雕塑。

“这个还不错。”她说。

“这个?”

“嗯。”

“这种商业性的不要摆上台来讲,不是一个层次。”

老师很不屑,当他很不屑的时候他就会努力挤压两条稀疏的眉毛,使眉头中间的川字纹深深地盖过整张脸,以彰显他对那类不屑的事情有多么深恶痛绝。

“你猜……”他冷笑着用眼神点点杂志上的青铜像,洋里知道他即将解释他痛恨的原因。

“你认为这个可以卖多少钱?” 他来了个戏弄的表情。

洋里低头搅动咖啡,想也不用想,摇摇头总是对的,摇摇头老师就可以继续讲了。

果然……

“三百万!三百万啊……”老师突然热血激昂,他敲起桌子,“就这个,这么个破东西,竟然被他卖出去三百万!”

洋里又瞅了一眼,不明白哪里值得生气。

老师依旧义愤填膺:“这帮人,用钱买点名气,有了名气后就乱来,行业都叫他们弄乱了!尽做些垃圾,尽赚黑心钱。暴发户们也是脑残,只要人有点名气,垃圾都当宝贝买!”

洋里淡淡地笑笑。她从小不太会安慰人。没有人需要她安慰,也没有人安慰她。所以此时,她除了笑笑,也不知自己做点什么才能缓解老师。

老师看一眼洋里,突然兴致萌生,他一下子俯身向前,指着瓷板画和雕塑像柔声问洋里:“你觉得,我做的那些,和他们的相比怎么样?”

洋里顿了一顿,心里不确定要怎样讲。

“没关系,你实话说!”老师的眼神简直滚烫,一只半老的手压抑着希望重重地压到洋里的手背上。

洋里在心里犹豫。

老师在一旁催促:“不要想,用你的第一反应回答。“

“哦,我,我觉得…..还可以。”洋里被紧急逼出一句话。

老师愣了愣,“什么还可以?我的还可以?”

洋里为了表达出效果,非常郑重地点点头,脸上是也很肯定、很认真的表情。

老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在兀自消化什么信息。很久以后,脸上转而扬起一丝轻蔑扭曲的笑容,慢慢回正了身子。

竟然是“还可以”?呵呵。

他笑她,像大人笑小姑娘。

洋里不安地坐在桌子这头,反复地咀嚼轻抿一杯白开水,不时地从杯子上端递过去一份小心翼翼、观察讨好的眼神。老师不理她,像不理一只做错事只懂得讨巧的宠物。宠物是需要教训的,小女孩的浅陋也是需要教训的。

“接下去几天不能见面了。”老师沉默了许久后突然说。

洋里受惊地抬起头。

“女儿回来了。她回来的话我要先陪她。”老师起身把杂志夹到腋下,然后咕噜咕噜把剩下半杯冷了的咖啡一口灌完,“你自己乖一点,有时间的话我再找你。”说完就扬长而去。

老师时而是很潇洒是很冷酷的。

收银员小姐八卦讥讽的目光随即针刺一样刺在洋里的背上。

洋里低下头继续喝水,芒刺在背但主观上可以无视。

谁让理由是女儿呢?她觉得自己不但要理解,反而应该欣赏老师身上这另外一道独特的魅力,一个富有责任心、好父亲的英勇魅力。

同老师恋爱以来,洋里就知道有两个原则是绝对不能碰的。一是不能同他谈艺术,只能听他讲艺术,二是不能同他女儿争他,只能由他来找她。这两个原则但凡触碰其一,老师立刻就能不理她。

洋里认为自己应该顺从老师,爱一个人就应该忍受其阴暗和缺漏的一面。不是吗?

懂事的她自发性地对待爱情也开启了懂事的认知:

一个好女人或许不应当有自己,只需要尽可能去理解对方。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天下的男人谁会不爱这样的女人?

自小受到的教育在这时候发挥了关键的作用,洋里立刻劝导自己从一个女儿的角度去理解老师好爸爸式的行为。是的,她要做一个好爱人,去成全一个好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