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发烧了,或许是重感冒,消失了几天之后突然给洋里发来信息。
洋里从教室急匆匆地跑出来,跑了一路,晕头转向。路过药店就买一点药,路过奶茶店就买一杯奶茶。至此之前,她没有照顾过别人,当然也没照顾过自己。发烧咳嗽感冒打哈欠那一连串东西,在她看来,都属于同一种病,一种吃几颗药、喉咙痛几天、喝几杯奶茶就能好的病。
但来到老师公寓的时候,洋里意识到,一切又比想象中复杂点。
老师垂着手半阖着眼睛躺在他的红木摇椅上,身上破旧的T恤和裤衩有沉重岁月的味道,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一双细小却多层褶皱的眼皮因为哪里的不舒适偶尔发出一点剧烈的颤动。
失去日常精神和仪态包装的老师看上去比寻常的四十岁男人还要苍老、还要失态。全身的艺术气息、教授神态在这把昏重的躺椅上全都消失不见。见洋里来了,他开始嘟嘟囔囔,把一个中年男人的失意和奄奄一息尽数倒漏给洋里听。
洋里一字不漏地听着,一边听一边开始力所能及地照顾。
她进到厨房倒水。说是厨房,其实是阳台上摆了一个电磁炉和酱油醋盐的临时灶台。洋里在灶台上找到一个很脏的玻璃杯,凑到冷水台上洗了洗。煮水的时候,她看到一套茶具胡七八糟地扔在一个脸盆子里粘着茶叶渣。柜子里残破的一包白吐司片已经干瘪发黄得扭曲了。一整个公寓都有一种过了保质期的味道。洋里一时间觉得心酸而又黯淡。
煮好热水;按照老师要求一颗一颗挤好药片,红的两颗,白的一颗;又跑去食堂打来粥和时蔬,绕道去东校门巷子里买来老师特别指出要吃的卤牛肉;抱一堆老师借阅的参考书还去图书馆;跑到楼下仓库改装的工作间里替老师打扫卫生;同时打扫公寓……
老师在摇椅上吃饱喝饱,吃完药又眯了一个小觉,待舒畅过来时,才发现洋里正汗涔涔地坐在他旁边虎瞪着他。一见他醒来,立即有模有样地伸手在他额头试温度,一边试温度一边拿出一条提前准备好的毛巾,在旁边的热水盆子里沾了沾水,拧干再摊平,摊在老师的额头上…...
老师无限涌动。
一个小小的、清瘦的、卷着袖子照顾他的年轻女人,一个这么努力还这么漂亮的小女人……
说到底,夫复何求呢?
他用又烫又干的手抚上洋里的手背。
“丫头…….你知道吗……我很爱你。”
洋里忙着擦拭毛巾,听到老师突然的告白,愣住了。
“傻丫头……我真的很爱你啊…..”
老师被自己的告白感动了,连声音也出现了几分颤抖。
洋里小心翼翼地看向他:“老师爱我哪里呢?”
“哪里都爱。”老师怜爱万分地刮了一下女孩的鼻头。
“当然,要说最爱…….”他把眼睛放向远处想了一阵,“我最爱你对我好。”
洋里脊梁一寒,怔住了。
“你知道吗?我有个想法……”老师深情款款,这一幕他二十年前就练过,二十年过去,依然熟稔有方。
“我在想,你要不要…..搬出来和我一起住……”
“你看,你平时住我这里,周末女儿回来时我就带她去奶奶家住。以后我们自己两个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家?”洋里瞬间被这个字揪住了某根神经,整个身子紧张成一个结。
“是啊~”老师很满意她的反应,空出一只手宠溺地摸摸她的头。
他拉她到工作间。
“看,这是我特地给你做的。”
老师从架子上拿下几个大小不一、还没有上色的立体木雕。
“俄罗斯套娃?”洋里问。
“嗯……”老师无比耐心地笑笑,神秘地拉近洋里去看娃娃。
“你看,它们的整个线条、眉眼……是不是很美?它们就是你啊!”
洋里伸出一颗手指。
“别碰!”老师用发炎的嗓音尖叫。
洋里一下缩回手,老师立马收回急态,抱歉地笑笑。
“我的意思是,还没好呢,还不能碰。”
他又刮了刮她的鼻头,这个动作他常做,似某种安慰,又带有一种老者的深情,他断定洋里拒绝不了这种黯然的温情。后来他开始朝她讲解木雕的历史,絮絮叨叨,条条理理…..
然而洋里一字也没听进去,她望着眼前一堆一丝不挂的女娃娃们,望着那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眼唇鼻们。她想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呢!彼时的她完全无法拒绝来自一份“家”的邀请。
老师动容地讲解着他的艺术,洋里在一旁动容地看着他。
老师又说:“女儿那边瞒着,不能让她知道。”
洋里想了想说:“瞒着其实不好……”
老师坚持自己:“没有办法,目前只能全部瞒着,学校那边也不能说,影响不好。”
洋里心想,如果我不住宿舍,不可能瞒得住。
老师看透心思,乖张地笑道:“你就说你在外租了个房子住。”
洋里承受不住这么大的谎,眼皮耷拉下来。
老师再次安慰似的摸摸她的头,事情便这样定下来。
越是安静的人,也许体内越存在激烈的火焰。
越是温柔的人,也许越有过沉默悲恸的时刻。
没有爸爸的女儿们啊,总是便宜而又廉价,天真而又稚嫩,总是给的太快而不被珍惜,没有被爱过因而觉得什么都是爱。
随便来个什么人,说点什么漂亮的话,你就容易去相信;随便送点什么小东西,随便使几张套路牌,你就容易去给到;
你脱光自己去站到男人的面前,你捧着粉色珍贵的一颗心,自以为是地同他惺惺想对,未来可期。
没有爸爸的女儿们,太轻贱了。
和老师同居后的每一天,洋里都十分繁忙。
每天从学校下课回来,她便要处理老师留下的一堆家务。
洋里从小不太做这些事,做起来便毛手毛脚、顾彼失此。但老师很耐心,他会躺在摇椅上一边捧着艺术史一边半眯着眼睛叮嘱她。
做饭的时候要如何清理灶台上的油烟;买菜的时候可以如何绕远一点去三条街外的农贸市场,那里便宜且新鲜……
洋里对着破乱厨房里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偶尔会露出发怔的瞬间,老师立即就过去心疼地捏捏她的脸,柔情地宽慰:“你看着很累,那么,今天就不用做饭好了。你去食堂打一点。”
同居之后,洋里的开销变多了。这里用一点,那里买一点。老师得意洋洋,在这方面猛夸洋里懂事。
他说,艺术工作者,最禁不得俗套的琐碎。他教书收入不高,况且还要投资艺术,做雕塑买材料不得用钱?
一个中年男人的难处就是处处要花费,况且,你和我在一起,也不是看上我的钱,对吗?
洋里笑笑不说话。
老师又说,一个好女人是能勤俭持家的。他这也是在培养她,等他作品大卖,他的钱不还是她的钱?总之,互帮互助,是爱的基本义务。
洋里还是笑笑。
老师说,她的身上有最原始女人的原始美,那便是懂得尊从和牺牲。这实在是现代女性少有的一个大优点,这也是他爱她的原因。
洋里偶尔会思考老师几个爱她的理由,但她此时历练尚少,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尚处在洋葱型人格的阶段。
洋葱型人格,是指当你一层一层地把一个人剥开,会发现他没有内核,没有本质的自我。
做一颗洋葱,意味着总是去迎合世界,跟随别人,久而久之,会发展成取悦症。
而与之相反的牛油果型人格,则拥有强大的精神内核。
当你不断往下挖时,会发现有一个坚硬的内核,一个恒定不变的坚实核心。也就是后来的洋里。
而此时,照顾老师的饮食起居、替老师女儿换洗日常衣物……
当洋里做着这些家务事的时候,只是频繁地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又心酸又感慨的复杂情愫。
这种情愫让她不舒服,但她还找不出症结来。在浅显的道理上老师已经将她压得死死的,她根本无法钻出任何不对的缝隙。
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所有啊,难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