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之后,老师越来越喜欢说自己。
他会从自己的小时候讲起,讲自己的父亲母亲,讲童年的悲惨经历,讲前妻如何肤浅拜金、不如何知所谓,艺术如何消亡、如何在当代覆灭……
至于洋里的事,洋里的家庭、洋里的学业、洋里一腔的复杂心绪,老师都没有太大兴致听。他认为她那些东西那太浅了,小女生的烦恼有什么好听?太浅太碎了,不值得他消耗艺术家的脑细胞和精力。
对于老师这样的艺术工作者来说,这个世界上的事,最禁不得俗物和浅陋。如果要谈,老师表示他更愿意谈谈美的东西,比如洋里的身体和线条。
渐渐的,洋里不开口了。在同居日子流水一样逝去的同时,她意识到那种叫做自私的基因,在这些中年人的气场里游**。
老师和爸爸大概是一样的人,他们都说爱你,其实都更在乎自己的需求,他们将你的义无反顾、懂事乖巧看作是义务和孝道,他们让自己成熟的社会信条和道德阅历闯进你的身体,主宰你的行为。
就好比说,把他们所有的动机解剖得更深一些,你会发现,没有人会在为了你而退让过什么,他们做任何事都不曾真正为了你。所有的行动都是自我中心的,所有的服务都是利己的,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
大概是自己的年少天真和不谙世事才放纵了这场爱情,放纵了他们的自私和大男子主义在自己脑海里的烧杀掠夺。
洋里在某一刻忽然想起叶萌来,她想起16岁那年她如何扔给她一种成年人的俯视感。
或许她的判断是没有错的,她本身真的是极度弱小而又卑微的。
现在除了老师,自己身边再没有任何人了。而她即使如此意识到某种真相,似乎也不敢抛开老师只身一人回到那么偌大的一个世界中去。
22岁了,即使心里已经开了一定的窍,然而比起不爱,是孤独和无助更加让她惶恐。
洋里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就不再坐学校的电梯了
她下意识地避开人群,在偌大的学校里她不敢交一个朋友,偷偷摸摸,又自我怀疑。
这份爱情有很多秘密而又隐晦的因素,洋里没有信心将它们拖到阳光下来,它禁不起人们的审判和嘴角。
楼梯里总是荒凉寂静,洋里就拿出耳机来听歌,有时候在某一层楼的台阶上一晃便翘过好几节课。空乘专业,她不喜欢,未来,她也没打算。
暑去冬来,转眼近了寒假。
这天回公寓,洋里在楼道口发现了几个大纸箱子。怔了怔,还没看清是什么,老师已经从房间里奔出来堵她在楼道口。
“丫头,你先避一避,避一避!”
老师一边将她拖拽,一边急切切地用眼神示意她回避。
“你一定、一定要理解我。”老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女儿回来了,突然回来的!咱们的事情……哎,暂时,还不能让她知道….你理解的吧,理解的吧?你的东西我已经给你整理出来了…..”
老师用手指指楼道口的几口大纸箱子。洋里惊得吞了声。
“总之,你先回去……你寒假总要回家的吧…..你回家的吗?”
洋里用震惊的眼神看老师:“你不是说这就是我们的家吗?”
“当,当然是啦……只不过…..”
老师急速地将她往楼道口推,一边推一边条理清楚地解释他女儿如何脾气大,如何容不得他交女朋友,只不过,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他有信心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将她说服…..
老师三分求饶三分耍赖,还有四分用出一个男人和老师的威严。
洋里背着几口大箱子坐上计程车之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老师,老师忙不迭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小女友翘耸白嫩的鼻尖——那个他认为是造物主在这具身体上留下最玲珑之笔的地方,然后等不及车子离开,一路小跑奔回了公寓。
洋里在宿舍蜷缩了几天,宿管下了最后离校通知。
这期间老师一通电话也没有打,洋里在一个个失眠的夜里慢慢心如明镜。
一切都毫无惊喜之处,杨爸爸照例在1月中旬给女儿打来电话。
他又歉疚又讨好地表示,这次他们一家人打算去海南过年,萌萌阿姨家的哪个亲戚在那边办婚礼,他们全部被邀请了,必须得去。
洋里笑着说,没关系,我自己回家好了。
“这个嘛……”杨爸紧急阻止,“你跑来跑去太累了,爸爸以前在杭州郊区买过一个小房子,你要不去那边住?”
洋里收拾衣物的动作停在手上,声音也滞在了喉上。
杨爸爸热烈地劝说:“你不知道,那可是个大房子。虽然在九溪山那边,地段荒凉了点,但我前段时间特地去给你打扫过,所有家具都布置妥当了,你过去就可以住……”
杨爸爸的声线里充满了劝导,十分的劝导之外还有两份的得意。
说到底,这个年代还有什么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两个女人,两处住就可以了。杨爸爸纵行一生,人到中年在处理女人问题上依旧把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龌龊的调皮。
他断定洋里不会拒绝,他的这个乖女儿从没有使他难办过。要紧的是,叶萌那边能交待过去,就说女儿自己打工挣学费去了,她一定也乐得自在。
洋里当天晚上就来到了九溪山。
这是一幢黑瓦白墙的小农房,两层楼,三四个小房间,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院子。
荒凉了些,四周都是茶山,零散有几个小村落。房子周边挨着几个小卖部,小农舍,一条绵延到山里去的蜿蜒的石子路。整片外景荒凉灰淡。
洋里将小小的旅行袋中衣物和洗漱用品拿出来,这次出来时,她扔掉了自己八成的衣物书籍,只带了寥寥的随身用品。
她发现有时候一点小小的断舍离仪式,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带给了她些许的快感。
住下没几天,老师来了。
小年夜的前夕,老师背着手在寸草不生的小院子里溜达着,他用艺术家的口吻表示这个地方很不错。大,通透,周遭的山水亦有灵气,很适合艺术创作。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很安全,他朝洋里狡黠地笑了笑。
洋里避开目光,用一把小锄头翻着院子里的土。茶花、梅花、一点点青菜苗,都是毛奶娘教她去山里、去村子里挖的、买的。
老师的手很快从背后游上来,示意洋里这个角落可以放一张紫檀木的茶桌,那边烧水,喝完的茶渣正好可以倒进下方的花坛里。滋养花木,水到渠成。
话没说完,洋里一个闪身,避开了老师触碰的手。
老师恬淡地笑了笑,没关系,他不计较。心情好时,成年人的稳重能使他容忍女人一切的幼稚和暴躁。
于是继续背着手四处踱步,一边观察一边对这个小院的摆设走向展开一番隆重的指点设计,楼里的几个房间,他也替着做了一趟风水走向上的口头布置。
正**昂扬地说着易经和这九溪山的龙脉走向,一个转身,发现女孩直直地看着他。
“老师,天色晚了,你该回去了。”洋里说。
老师莫名:“啊?怎么了?我今天不能在这?”
“不能。”声音清新而又坚定。
老师愣了愣,马上上前去拉她的手。
“那你跟我回去住?女儿这两天去奶奶家了。”
洋里怪异地笑了,神速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不了,以后都不会了。”
老师背脊一寒,错愕了片刻后正色:“你认真的?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洋里还是笑笑:“总之,我要锁门了,老师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抱起地上那一盆子农具回了房子。还没等老师反应过来,啪的一声,她已在里头将门重重的拴上。
老师这下真震惊了,他惊愕地看着小女友那漠然决绝的背影。
这是怎么了?她的美从来不含有这种锋利。
老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怎的想起曾经弃他而去的前妻,他在她们身上看到了一样的无情和狠厉。
同一种拒绝,他竟然在不同的两个女人身上遭遇两回。
事情本以为这样结束,然而那天晚上到了半夜,独睡在二楼的洋里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她拉开窗帘的一角,透过山顶莹白的月光,看到那个熟悉的秃头男人在疯了似的拍打小院的木门。
他用手敲,用脚踢,甚至掏出一个又一个木雕娃娃重重地砸向一楼的窗沿。
月色下的老师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跳脱平时的温良谦恭,他此刻张大的嘴角涂着剧烈的悲愤,脱轨的脸上扬着凶蛮的狰狞。
他骂骂咧咧着什么,声音不大,却同时在眼眶和嘴角拉扯出一个十分怨毒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