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里慌了神,她从未在独自的深夜遭遇过这种,亦没见过一个人如此龇牙咧嘴、扭曲失控。那还是老师吗?她简直不认识他了!

在黑暗里慌张地下了楼,根本不敢开灯!一顿通抬,将肉眼可及内地桌椅沙发全部搬去抵住那扇被捶得咯吱作响的木门。

洋里蹲在桌子的一角,用背死死地抵住桌角,以整个人的躯体和气力拼命压住木门的动**。

老师那边,马上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更加疯狂地用拳头敲打门板,用身体冲撞门缝,时不时地发出咆哮的怒吼。

洋里深深地蜷在桌子下面,拼命咬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两只手抓着不断发烫的手机紧紧握在胸前。

她的眼睛僵直而颤抖地看着地面,22年来,她头一次感受到危险这个词,感受到自己的身心在濒临被**的某个边缘,她的身体也许马上会受到攻击,她的意识被无概念的恐惧海一样的吞噬......

从未想过的死亡,在无数个颤抖的刹那兵临城下......

人性不是恶,执行人性才是恶。

世界浩大,洋里再次意识到自己毫无凭仗......

老师在门外死不放弃地连恳求带威胁,他软硬兼施地逼门内的洋里开口,他求她多少给予他一点回馈.....

白天回去后,他越想越气愤,望着自己那一贫如洗、破破烂烂的教师公寓,裤袜脏衣杂乱堆积的单身乞丐式的工作间,老师没来由地从骨子里涌上一股愤怒。

他自小天赋才学,直到研究生毕业都是一轮才子中的佼佼者。18岁开画展,28岁娇妻幼女。人究竟为什么会越活越回去,活到四十反而人财两空、毫无成就?

艺术上不顺遂,只能做个教师将就图生计,女人这里也频频受挫,难道自己真的连个体己的生活伴侣都留不住一个?

老师无法接受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完美情人要离他而去,更无法接受潜意识里的自我剖析——那处处不得意的生活表象之下隐藏着的深沉而又残酷的本质原因。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老师反复地失落,反复地愤怒。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不喜欢克制自己的失落和愤怒,反而有意地去怂恿和放纵自己的大悲大喜、大泣大怒。

这种丰硕的情绪变化能使他回到年轻时天赋涌动的自己,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依曾经涌动过的那个灵性的泉眼。

其次,凭借一个老师的城府,他算准了洋里不会去拨110,不会请任何人介入到这场关系中间。世上总有那种傲骨太深,自尊太甚的女孩,她们这类人,是宁愿自残受损,也不会选择去人前败裂的。

于是,借着晚桌上的酒,老师再次来到了小情人的小农院。

他诡笑着在农院门前大书特书他的爱情舞台剧......一半为自己,一半为爱情,一半为理想,一半为现实!

台词,表情,情绪,每一样他都拿捏到位。观众多少不要紧,他是他自己最好的观众和读者。

他一遍又一遍地跪坐在门框上朝黑夜述说他的爱,他的痛苦,他满腔的委屈和愤懑......渐渐的,他生气了......话题上升到他的孤独,他的无助,他至死的追求和情操。

舞台的道具,是一个一个由小及大、由上好的小叶黄杨雕成的空心木雕人。

老师把这些空心的人、耗去他盛大心血的小木偶,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捧到门缝里给洋里看。

“你看,这些线条美吗?这个色泽,这个弧度你感受到了吗?这一笔一刀都是我们的爱情血水,一凿一铲都是我对艺术癫狂的献祭啊......”

老师越说越潸动,甚至给自己逼出几滴垂死的泪水。从歇斯底里的**到泪眼蹒跚的结局,他一个人完成了全部的舞台。

渐渐地,老师演到鼻尖红了,眼圈肿了,声音哑了,手也青了,一个清寒而又本分的老教师终于有机会化身成一个轰轰烈烈、癫狂痴迷的高亢艺术家形象.......

一阵冲刺冲上去,天亮了,悲情也到了**,慢慢的,老子一截子老身骨松倒在陈灰的门槛上。

他的语调慢了,声音低了,头也颓然垂下去了......

黎明的曙光在山顶那头升起,鸡鸭鹅叫开始在周围错落的几个邻舍中响起。

艺术不是结局,而是过程,艺术不是死亡的延伸,而是进行中的丰盛。

老师顿悟般地笑了,在一阵哀怨而又阵痛的背景声中他回过头去看了看门缝,和蔼而又柔善地笑了一笑。

他起身,背起手,在往常一样的步率中,他儒雅地离去了。

洋里依旧在门内,一动不动。

她现在的姿势是一个45度的折叠,折叠的同时还将所有的力气放到背上,用背去抵住桌子。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即使再也没任何动静了,洋里依旧竖着耳朵警惕:老师走了吗?还会回来吗?她不确定,不确定就继续弓着身戒备。

终于,邻舍孩子们的日常笑声响起,背后那刺骨的窥视和执着终是确信般地消散了。

洋里慢慢地回过身来,一点一点地靠近门缝,一点一点地伸出一只眼睛。当看到门外空无一人、光亮一片刺眼时,两个僵直生硬的膝盖呼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口气。

她回正了自己的身子,把自己一点一点放到90度,180度......很快,她在一堆桌椅底下躺成一个粗拙而又奢侈的大字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无限放大壮阔的寂静里,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流下来。

2014年,新媒体爆发的一年。

洋里的初衷,只是想找寻一个出口。

哪个人不需要一个出口呢?

或健身,或抽烟,或旅行,或酗酒,或夜夜笙歌,或逛街消费,或修行,或车库里抱着方向盘独坐,或沉迷游戏,或热衷社交软件……

这个社会压给成年人的太多,抑制成年人的也太多。

家庭束缚他,道德捆绑他,整个环境都在勾引他……

于是我们都希望在无尽的表现形式中选择一种来自我发泄。或道德的,或不道德的,或健康的,或不健康的,又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我们能在这场发泄中无所顾忌,通过这个出口将外界灌注进来的抑郁烦躁一泄而尽,当然,在最大程度上。

心学,理学,道教,佛教……有时候我们惶恐,治世的意义在哪里呢,也许只是治人心。

Ocean art,洋里在这个夏天开始写这样一个IP。

情感,人生,纠结,质疑……她想到什么写什么,仅仅半年时间就出落成网上共情力最佳的青春疼痛博主之一。

她这样写:

“每天都要做两件事,崩溃和自愈。”

“庸俗拙劣的人性是必须在那里的。”

“人类的本质是:海水,月亮和一些心碎。”

……

写完后再看回去,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了。但不要紧,总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的文字是零碎的,独白的,是摘录,是随笔,是毫无逻辑的只言片语,有时候也可能是一首诗,要取决于她当下的心境。她为人一向清冷寂寞,然而她的文字却很柔,柔成一道白光,照到人的心底去。

可这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宽慰这个夏天洋里所面对的恐惧和破碎。

她每个晚上都瑟瑟发抖,每个晚上都不能入眠,窗外的一点点动静,一点点风吹树摇,都能让她一个激灵从**跳起来。

她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也没有任何可以叫得动的人能叫过来陪自己。她没有一个可以叫的人,她同样无处可去。

彼时的洋里尚不知道钱的作用,她根本不知道钱可以为她买来安全,买来快乐。只有成年人才知道钱的好处。可她现在离真正的成年,还远了一截。

必须找更多的事情来做,洋里想。

于是,同写公众号一样,洋里在这个夏天还开始练舞蹈,听音乐,看书,学琴。她不是个艺术生,然而艺术有远超于现实的地方,她似乎在这个地方拥有天生的某种理解力和领悟力。

在这些音乐啊舞蹈啊,东方的西方的,在极致的美和极致的精神中,她领悟到一种雾胧胧的安详。

这种安详勉强喂食了这个夏天洋里夜夜因为恐惧而发抖、日日因为孤独而胡思乱想的身体。

于是她更加竭尽全力去转圈、起跳和压垮,去聆听、感悟和思考,她翻山越岭,翻过形式摸到本质里去寻找一种安全和平静。

她目前没有找到,但至少,但过程后的精疲力尽可以在这个荒郊野外、左右无人的农院里给她带来一些倒头入睡的能力。

她逐渐爱上了沉静的西方古典,心情好的时候,也听律动适宜的爵士三重奏。

她不爱时下那些死去活来、伤感张狂的流行乐,为什么不听呢?

起伏太大了,她不希望自己有那么多的情感起伏。因为她自晓自己无法处理好情绪涌动、或悲或喜的很多个瞬间。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洋里破天荒的在石子路边发现一只小狗。灰凄凄脏兮兮的皮毛,但洋里判断它本身可能是漂亮到发光的白色。

她轻轻地一步一步地走进,嘴里喊,小狗,小狗…..马上又意识到不够,又喊,宝贝,小宝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悲哀,意识到自己迫切渴望一个说话的朋友因而现在连一条小狗都不放过。

流浪狗全身体毛竖起来,谨慎地看着洋里,洋里走近一步,它就后退一步,偏又不退远,就那么两三步的距离,同洋里直直地对视着。

洋里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块饼干,流浪狗尖着鼻子过来闻。

洋里马上凑上去,它伶俐地一跑又躲开了。

应该是个持久战,洋里脑子里突然涌上来一种希望。

于是,洋里花了整个下午在酷暑下同狗狗周旋,她给它喂食,陪它玩耍,同它说话。日暮的时候,小狗终于主动爬进洋里的怀里。洋里笑得花枝乱颤,立即带他回家洗了澡,剪了毛,去宠物店买了药,驱了虫,打了针,并在卧室的地板上给小狗铺了一张小床。

一切忙完后,已经是夜里的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