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里很开心,她的空房子终于迎来了第二位住客。
每天清晨,洋里都会准时起床和小狗在附近邻舍跑一圈,偶尔兴致来的时候,一人一狗还会散步去遥远的村子和茶山,买些吃的。
一天,和小狗在路边玩的时候,岔路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九溪山这边风景秀丽,烈日夏暑的傍晚,时常会有市民们开车过来散步避暑,然而在晨间,一般都没什么人。
小狗难得见到一人影,凭着这段时间和洋里的相处它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是人都友好,是人都爱他。于是他远远地跑过去在那人脚边讨好转圈,尖着鼻子对准那人的鞋子一顿猛嗅。
洋里吓了一吓,即可连声道歉跑过去,可脚步还没迈动,接下来的一幕就永远停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个足有她两人高的青年男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抬起壮实的脚脖子狠狠地朝狗踹了一脚,正中狗的肚子上。
啊!洋里脚步一趔趄,重重地叫出声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男人又朝摔在地上的狗补了两脚。
小狗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了几下,渐渐地不动弹了。
洋里面如死灰,那一瞬间她突然不敢走过去面对狗的身体。
男人转身就要走,走的同时还回头朝地上躺直的狗吐了两口嫌恶的口水。
他的眉心不带一点惊动,似乎刚蓄力送出去的几脚十分稀松平常。
他接着把叼在嘴上的烟头摘下来,连带着火星子一起掷到小狗毛发稀疏的腹部上,那毛发灼焦皮肉的景象惹得他哈哈大笑。,
洋里猛的反应过来,一个激灵跑过去,一把甩掉小狗肚子上的烟头,宝贝一样把小狗抱到怀里。
那男人吓了一跳,看到眼前冲出来的一个女孩,愣了愣后随即破口大骂。
“操啊!婊子!那狗你的啊?怎么?你那什么眼神?再看连你一起打?浪货!操你祖宗十八代!”
滚滚浪潮里,洋里一言不发,死一般地看着他。
男人被那眼神彻底惹怒了,指着她鼻子就上前——“看什么看?看你妈个逼啊!你个婊子妈生的。怎么,年纪轻轻养狗?你的婊子妈死了啊。老人不养养狗?小贱货!”
洋里的愤怒翻江倒海,腹里却只有诗书礼教。
恶人步步逼近,用她不曾听过的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将她全身上下、全家老小都糟蹋了一遍。
她怔了半响后,拿出了手机报警。
民警来了,端着茶杯夹着录事本。
夏天早上九十点的太阳已经相当毒辣,一胖一瘦两个民警均表示是什么事情这么严重非要他们在这个日头下来糟这个罪。
男人笑呵呵地弯腰递烟,条理分明地表示那女人遛狗不牵绳,狗咬了他的腿。
“咬到了?“胖民警接过烟叼着。
“没有。“男人用杭州话回答,又捧着火去给另一位点烟。
“没有报什么警。“胖民警用杭州话答道。
“那女人报的。”
三个人齐齐看向洋里。洋里抱着垂死的狗,用一个外地人的眼睛迎接面前的三个男人。
胖民警用老烟枪的标准姿势吐出一口烟问她:“为什么报警?”
“他打狗,狗快死了。”
洋里把狗递过去给他们看。
胖民警淡淡看了一眼,又吐出一口烟。
“那他打你了吗?”
洋里摇了摇头。
“那没办法,他只要没打你,我们就管不着。”
男人在旁边快乐地笑出了声。
洋里急了,可面上还是那只羊的眼睛。
“可是他骂了我。用很难听的词汇……”
胖民警摘下烟,用浓重的杭州腔语重心长地看她。
“原则上,他只要没打你,我们就管不着……你听懂了吗?况且…..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随便一点小事就报警,那我们还怎么做事?”
洋里不吱声了,陌生地看着眼前的两套警服。
瘦民警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快速地记着笔录,记完后快速地塞过来让洋里签字。
洋里觉得这一天她死了,小狗没熬到傍晚也死了。
后来的日子里,她还吃到了无数桩类似的事情,比如绕远路、多载客、还要锁掉车门收取她高额费用的出租司机;
比如迎面撞来故意蹭她皮肤、对她呵出一口臭气继而哈哈大笑的醉汉;
比如公交车上强行绑架要求她让出座位的中年女人;
比如补了两个小时墙面就要收取一天费用1200块淌着黄牙的油漆工……
这些小事其实不足为道,成年人在社会的汪洋里跌跌撞撞,何其常见?
然而一个没有爸爸的女儿,离群索居、离家寡友只是开始,这个过程中她很难同其他孩子一样将这些成长的历练作为一种情调来接受。
一般孩子,情调过后,各有各的去处,有人宽慰,有人扶正,虽被欺凌却也同时被爱着。她们的能量是平衡的,即使痛苦大一点点爱少一点点,也能因为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希望而自我加注。
可洋里呢?她变得警惕心很重,她彻底是鹰的眼睛了。
她开始揣摩人的恶意,揣摩人性,她收起了自己身上的毛病——乖巧,温雅,文静,礼貌——哦,什么是底层呢?年轻乖巧就是绝对的底层!
不懂分辨,不会辩驳,不善伪装,不够强势,自小被传教的诗书礼教在社会食物链的吞吐下扮演了一个最卑微无力的角色。
她将这层角色剥下来,重新穿上一层,淡漠的,凉薄的,高傲的,难说话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洋里变得冷漠,激进,敏感,迫切。
大学的最后一年,洋里很少去学校了,她广泛地出入各大兴趣班,疯狂和执迷地在琴棋书画、歌舞弹唱里寻找一种模糊的安慰。
她开始看很多的书,通过网站观察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她到底在找什么她不知道,但她一定是在找什么。
这段时间里,屏幕让她觉得安全,书本可以喂食她的不安,而撰写一个模糊凌乱、自我斗争的IP可以有效缓解她的孤独和疑虑。
钢琴班的有个男孩子追洋里,他认为她年轻,漂亮,性格清冷乖张,还是个艺校的艺术生,洋里所有的特质都符合当下社会里某种类别的女生。于是他向她实行攻克这类女生最有效的方法——砸下重金。
先是送出各种名牌饰品,包包,不见效果后,男孩又将老爸给他买的宝马Z系钥匙交到洋里手上。他告诉她他是本地人,家族企业,名下两套房子两辆车子,什么都有,只缺一个体面的女朋友。
洋里没有反应,他马上又大手一挥告诉她,他是真心的,如果不信他马上可以跟她结婚。这样她就有了家,反正这世上他只爱她。
洋里惊了惊,她讶于自己内心的希冀原来大白于外人前。在她远还没有发现别人的特质前,别人已经轻松把她掌控。
原来她处处彰显着她想要一个家,原来她如此好读懂,好结算。
原来她的寂寞和希冀在人群里摇尾乞怜,摇尾求食。
洋里在无数份震惊和质疑中接受了男孩请她吃的无数顿饭,喝的无数顿酒。也许没有无数次,但在男孩心里想来一定有无数+N次。不然他账户里的钱去了哪里?在所有女孩里他只有对待洋里是最用心最大笔的。
洋里有一天疑虑着问他,真的想和我结婚?
男孩笑了笑说,只要我妈答应,马上就结婚!
洋里愣了愣,你妈妈会不答应吗?
男孩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说,我爸妈其实比较喜欢正常家庭出身、名校毕业的女孩。至于你嘛…….
他后面的话没说了,但洋里都听懂了。她在仅仅一瞬间的自尊崩塌之后即可捡回一种沉静。
她笑着问他,那你怎么想呢?
男孩摊摊手表示目前自然要听爸妈的,身上的一切都是爸妈给的,何必要同他们闹意见?再说,我们目前这样不是也很好吗?何必一定要去争个结果?
洋里笑了笑,她哪儿是想什么结果,她只是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人口里的那份真心确不确切。
所以到底为什么那么容易接受男人?为什么男人的随便一点撩拨,一点誓言,自己就那么容易卸下心防,扔开理智去相信?
其实高傲全是伪装,清淡全是假象,她实则真是非常轻贱和卑微一个人,非常想要和非常想给的一个人。别人随便扔过来的一点兴趣,她就当真,别人随便同她说了一句爱她的话,她就感动得摩拳擦掌去给予。
可如果只是给予也就算了,上天偏还要赋予她才能和本事去发现去洞悉。如果她蠢的什么都发现不了,傻的什么都无所谓,就那么愚昧和执着地一直相信和给予下去其实也算一门好事,也算爱得坦然自若。可是偏偏她要爱,又要自爱。爱和自爱怎么可能同时存在呢?
洋里第二天就和男孩断绝了往来,男孩见一切无望后,就向她算总账:这段时间你大概花了我这么这么多钱,既然不谈感情了,那就把钱还我吧。
洋里木了一木,她这一次认识到这世上原来还有清算感情的方法,那就是付出对等,如果不对等,那就经济偿还。
洋里突然间明白了一切,她在偶尔的这段经历中提炼出了一个理论向她解释了一切:
为什么幼时杨爸爸每次离家都要给她丰硕的零用钱,为什么她每次被委婉要求别回家后杨爸爸就会给她更加丰硕的零用钱,为什么她搬进了老师的房子老师就要她负责房子里的所有琐碎开销,为什么她单方面分手后老师可以义正言辞、撕心裂肺地在家门口闹腾一夜?
原来人与人之间,是需要对等的。如果不对等,那就经济弥补,如果有伤害,也可以经济弥补。连至高无上的法律都这样言明,还会有错?
原来爱情横行天下,唯有利益长远不破。
洋里认识到,最安全的关系是,他请你吃一顿饭,你就请回去。
他给你送一个礼物,你就买价值相等的还回去。
他如果接你下班,你就请他吃夜宵。他如果给你买喝的,你下次就买些零食放他车里。
这样人和人之间就干干净净,没有牵扯,没有恩怨。说散,就能散,说没,就能没。不会有老师的威胁,不会有男人的暴力。
说到底,就是要用钱规避麻烦。
洋里把这些体会只字不差地写在了2015年的OCEAN ART里。这一年,IP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