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可回了趟公司,将日间积攒的事情做完,才头昏脑涨地来到桂海河边,靠在护栏上观景。

她需要凉风,也需要一些时间。

桂海广场灯光通明,流畅的海豚雕塑在广场正中央,对称的造型在灯光下带来一种安定的力量,孩子们围着雕塑打闹嬉戏,还有放着录音机的老人,手牵着手欢唱起舞。

今时不同往日。

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陆永亨载着她从HK回来,两个人站在这一片黑暗的滩涂上,陆永亨给她讲述他与林凤娣奋斗的故事。

他说他一个人在黑夜里,被桂海山的鬼故事吓得拼命地踩自行车。那时候他的肩上肩负着家庭,对未来有着期望,眼里看到的是要买一辆摩托。

现在,他的家庭有了摩托车,也不止有了摩托车,可他却不在了。守护家庭的人,也变成了曾经由他守护的林凤娣。他要献给林凤娣的作品——凤林居——也有了人气,此时一二栋在测试灯光,走廊和每一户阳台的灯,全部都亮了。

直到现在,梁可还是拿不准林凤娣的想法。

滨江仪器厂那块地,她没有拍到。本以为没有人对这块地感兴趣,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以高于她们定价的3%,将地块拍走了。

下了拍卖会,陈会长偷偷拉住她,教她以后拍地,不要只靠自己来。有一种人,专门抢别人看上的地,轻则哄抬地价,重则讹上一笔。

梁可谢过陈会长,问他收获几何。

陈会长嘿嘿笑了,推说没有多少,但梁可事后见到,先前举牌的好几个陌生人,都找他去了。

买这么多,难道陈会长觉得,D城的房地产之春要来了?

他们这些大人物,总有她们不知道的消息来源。

梁可将拍地不成功的消息告诉了林凤娣。林凤娣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拍不到也就算了”,带着浓浓地消沉。

也是,在筹办陆永亨后事的这个当口,林凤娣再怎么是个铁人,也有无暇顾及的事情。

但如果不拍新地,DLFC又该何去何从呢?

难道真的像洪海强说得那样,大家都呆不了太久了?

“你知道桂海山的鬼故事吗?”两个孩子打闹经过,停在梁可身前。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另一个孩子答。

“你知道?你知道还拿我东西?”

“我哪里拿你东西了?”

“那你当心,桂海山的小鬼,晚上把你连床一起抬走!”

“你别吓人!”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是我奶奶亲口给我说的!桂海山上的神步塔,是我奶奶亲眼看着翻修的!神步塔小鬼抬床的故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鬼抬床?”

“你看,你不知道吧?”第一个孩子得意地看着第二个孩子,“那我就跟你讲讲。”

“宝洪寺后面有一座八角的神步塔,你去过吧?很早以前,大概是明朝吧,这个塔就在那里了。塔修成八角,是为了保功德圆满的意思;每个角上一个托塔力士,表情样子各有不同,但都脚踩实地,托举着神步塔。后来这个塔旧了,政府就请人翻修。可才修好不久,有人晚上经过,总觉得凉飕飕的,还能听到人说话,却见不到人影子,转头却见八个托塔力士,少了三个。”

“怎么就少了三个?”

“那个人也很奇怪啊,他胆子很大,蹲在塔下仔细听黑暗里的声音在说什么。原来,它们在说,那三个力士是找人去了。”

“找人?找谁?”

“你别急呀。”第一个小男孩故作高深,大约是模仿起他奶奶讲故事的样子,绘声绘色地叉腰道:“果然不久,那人就听到了脚步声,远远看见三个矮子小鬼,抬着一张巨大的床,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这时候,那个声音突然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谁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就要他拿命来填’!吓!”

“哎哟妈耶!”第二个孩子被他凑近一声惊喝,吓得跳起,“然…然后呢?”

“然后?哪里还有然后?三个力士回归原位,而其中一个力士高举的手上,多了一个人脸一样的雕刻。原来啊,正是那人贪心,想将力士雕塑偷回去卖钱,却被力士带进了宝塔的八角下,一起成为雕塑了。”

“…”

“不是你的东西,千万不要乱拿…”第一个小男孩老成地道。

“还给你就是了,净吓人!不跟你玩了!”第二个孩子从兜里掏出玩具小汽车丢在地上,逃也似地跑了。

第一个孩子嘿嘿一笑,将小汽车装回了口袋里。梁可惊讶于这个孩子口齿伶俐,他却突然转过头来,看向梁可,笑眯眯道:

“姐姐,故事好听吗?嘿嘿嘿…”

桂海河的凉风,擦着梁可的背脊,带走了一线热气。

莫名其妙地在河边受了一番惊吓,梁可决定去吃点热乎的压压惊。

从凤林居往大排档的路也已经不同。

中秋节后,有一天她下班又去大排档,竟然发现凤林居往大排档的那条黑漆漆的巷子,每一个岔口都装上了一盏灯。这些灯被一条长长的电线串起来,插在余姐家外面的插座上,到晚上的时候,大排档老板娘就手动插起来,将巷子照得通明。

梁可一问,余姐说是周弥搬着梯子,一个一个灯自己装的。

明明周弥工作那么忙的。

除了有点洁癖,有点古板,看来周弥还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一路安心地踏着灯光走到大排档,点了烧烤和一杯小酒,告慰没吃晚饭又受了惊吓的肚皮。

“加我一个吗?”余姐出现在她桌边。

“余姐?欢迎。”

“老板娘,上多一杯…上一瓶自酿酒吧!”余姐招呼道,“两个人喝,不容易醉。”

梁可会心而笑。

温热的自酿酒打开了话夹子。

“听说,你的东家走了?”

“嗯,今天办的仪式。”

“带孩子的独身女人,养家不容易啊。”余姐感叹道。

梁可想说,其实林凤娣已经独自带了很久的孩子了,余姐却赶在她发话之前,讲出自己的故事。

“我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就和他爸爸离婚了,是我一个人带大的。而我弟弟比我小十来岁,带着他跟养个儿子也差不多吧。真是操碎了心…”

梁可想起余姐刚见面的时候对周弥的评价,“长得一般,人又木讷;年纪一把,找不到对象”。

“其实周弥医生,挺好的。”至少“长得一般”这四个字,有些太低估他了。

“也就你觉得他好了。可惜,你有对象,不然我要有你这么能干的弟媳,我也不用这么操心了。”余姐感慨。

梁可笑笑没接话。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要当医生。这个职业吃力不讨好,毕业出来实习过就三十岁了,每天看人来人往,又生又死的,心都老了,没点朝气。”

“您也不用这么悲观,我觉得他心态还可以的。周弥和我说过,‘生死在摆渡船的两端’,‘会自然地到来’。”

“这还不叫心老?人生还没过半,就开始想生死。在我这个年纪,我都不会去想!这个小子真的是…”

梁可喝了一口酒,咽下了反驳的话。

在这件事情上,她欣赏周弥的想法。就是因为知道有尽时,才会懂得人生珍贵。愿意正视死亡,却不总为此担忧,最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