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湘拍着他的脑袋:“我就知道你脑子没歇着,发现了什么?”

代小天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喝水的那个杯子?”

郑湘想起来,那是个花纹比较绚丽的杯子,有漂亮的珐琅彩和精致的金边,一眼看不出来是中式风格还是欧式风格。

“那是Wedgwood的高级订制款茶杯,”他看郑湘没反应,轻叹一声,“你还真是个朴实的妇女,很贵的英国瓷器品牌,英国皇室御用瓷器供应商。”

郑湘“哦”了一声,不以为然:“这说明说明呢?他那么大个企业家,用这种杯子有什么奇怪的?”

代小天有些赌气:“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的见识不比你差。你知道他那杯子值多少钱吗?其实我也不知道,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郑湘一脸茫然。

代小天神秘地说:“因为那是一个澳门赌场送他的,那是给VVIP客户的礼物,就是超级VIP。那个杯子是专门找Wedgwood定做的,全世界只有15只,丽城市只有两个人有。外人根本看不出来,所以他放心用来喝水。”

郑湘:“你怎么知道?”

代小天得意一笑:“因为我见过另一只。”

郑湘:“在哪儿?”

代小天想了一下:“在一个赌场老大的手里,我在他那里见过。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不过我没想到,另一个竟然在陈振宏这里。陈振宏竟然是个赌徒。”他若有所思,好像某些问题在慢慢明朗。

郑湘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陈振宏是澳门赌场的超级VIP?”

代小天点点头,“姑姑,你了解赌徒吗?”

郑湘想起自己在治安大队的事情,点了点头,“我抓过,但不敢说了解他们。”

代小天说:“我以前在赌场帮人看过场子。你知道怎么分辨赌徒吗?我猜你扫**过无数黑赌场,但不一定认得出来赌徒。“

郑湘点头。她以前每次扫除赌博窝点,都是线人报告线索,警察踩好了点,她才和队友们冲上去收网的。她见到的赌徒,不过是一群抱头蹲在地上,红着眼,耷拉着脑袋,浑身油腻变味的人群,在她看来,那就是堕落的味道。她从来不打牌,也不看别人打牌,以前老乔爱在手机上玩扑克,一个金融高手,打起牌来却老是输。

代小天说:“我以前看电影,以为赌徒一定都是红着眼,大喊大叫,或者像周润发那样,跟个上海滩大哥一样,其实并不是。大声嚷嚷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输赢的,那些都是混麻将馆的人。真正的赌场里,人人都很安静,不是紧盯着自己的牌,就是紧盯着荷官,眼神呆滞,表情麻木,跟一群僵尸一样,输赢都只有表情在变,好像输赢的都不是自己的钱一样。在赌场,输100万和输1万的,表情都差不多。“

郑湘:“那你对陈振宏的印象是什么?“

代小天说:“我看陈振宏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一定是个赌徒,八九不离十。再加上他那个杯子,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是个喜欢豪赌的家伙。“

郑湘心疼地看着滔滔不绝的代小天,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呢?

郑湘问:”你认识的那个赌场老大是谁?“

代小天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他庄哥。你扫赌的时候抓过他吗?应该没有,他现在还逍遥着呢,能被你们抓的都是些小虾米。”

郑湘瞪着他:“你们这些干赌场的人都这么说我们的吧?”

代小天吐吐舌头。

郑湘若有所思:“我没抓过他,回头我找治安大队的人问问。要了解陈振宏,或许他是一个突破口。“

代小天说:”问什么治安大队,我带你去。“他想了一下,“老庄很谨慎,他的场子不是每天开,下一次应该是明天。”

郑湘点点头,说:“还有什么疑点?”

代小天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办公室里那个白板?”

郑湘当然注意到了,她一进门就看见了偌大办公室里那个白板,上面还有没有擦干净的字迹。白板立在一圈椅子和沙发对面,看起来,他是一个勤快的老板,经常会召唤手下的人到他办公室开小会,现场在白板上做汇报和讨论。

郑湘没有仔细看,“你看到了什么?”

代小天回忆说:“我仔细看了一下,擦了一半的字迹,像是一个工期倒推表,上面写的竣工仪式是这个月30号。”

这个月30号,A标段要竣工了。郑湘心里一紧,她隐隐感到这个日子仿佛是一个定时炸弹。

回家的郑湘再次翻出老乔留下的所有资料,研究了一天。难道老乔当时对永晟的融资抱有怀疑,跟陈振宏本人有关?

此时,老谌打来了电话,叫她马上到劝业场楼顶喝茶。她哪里有心思喝茶,也不想听老谌卖关子。

郑湘:“到底有什么事?没有就挂了……不想猜……”

老谌不得已:“你这人真是无趣,一点玩笑都开不了,今天喝茶,其中有一个茶友的儿子来找他。他一听我们聊永晟,就说:’怎么,那公司终于出事了?’原来这个年轻人五年前在永晟工作过,那是他老东家。”

郑湘把电脑一关,转身出门。

她一边下楼一边问老谌:“不对啊,你咋知道我这两天在查永晟?”

老谌“嘿嘿”两声:“小天说的呗。这小子最近肯定又没钱了,老是跑茶馆来找我蹭午饭。”

郑湘见到了那个年轻人,老谌叫他小叶。小叶带着厚厚的眼睛,有些秃顶。

小叶扶着眼镜,想起在永晟的日子,他颇为不满:“五年前,我在陈振宏的公司做设计。说是做建筑设计,建模啊什么的,其实啊,什么都让我干,连海报P图都找我。我可是学建筑的。 后来,我就辞职去北漂了。”

小叶父亲“切”了一声:“北漂,也没见你挣多少钱。”

他反驳道:“但我要不走我就可能就坐牢啦。”

郑湘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小叶说:“你们别看永晟现在这么大,其实5年前啊,他都快倒闭了。”

当时,永晟已经4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小叶一直想走,可是工资没有到手,走了也寸步难行。那时的陈振宏远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充满企业领袖的气魄。他有些拘谨,甚至有些畏缩,为人很谨慎,喜欢在电脑上打牌,甚至,赌博。有一次,小叶去他办公室送打印文件,不经意间撇到他电脑上开着赌博网站,性感暴露的荷官正在催他下注。

那段时间,很多文件都是小叶亲自送,因为陈振宏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在打印什么。他让小叶扫描很多文件,然后在电脑上精心地PS修改,然后再打印出来。其中有财务报表和企业执照、身份证,房地产证和国税地税发票,水电费发票、银行对帐单……要改的地方也应有尽有,包括执照法人,经营范围、地址,还修改财务报表、国税地税发票,甚至修改公章。有时还叫他直接把修改文件发给某个邮箱。

“因为我只在公司管网络的,对财务也不懂,反正老板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小叶说,“但是后来越改越多,而且,我再没有财务常识,法律常识还是有的吧。我后来就偷偷问了我学金融的朋友,我朋友说,这个人多半是在用假材料骗取银行贷款。我一查, 做假资料办理贷款是违法的,叫什么……贷款诈骗罪,是要坐牢的!我吓个半死,赶紧找借口辞职了。”

郑湘半天回不过神来。

老谌一拍脑袋:“光有假材料还不行,他必须还要通过银行内部的关系才能骗到啊。”

郑湘醍醐灌顶,“你还记得你发修改文件的那个邮箱吗?还有原邮件吗?”

小叶说:“怎么可能留底,那不是证据吗,我傻啊?早都彻底删除了,对方也肯定清空了。不过,我记得他的邮箱,什么什么sun,看来那个人应该姓孙。”

郑湘拍桌而起,心潮澎湃。

“姑姑,你怎么在这儿?”代小天不知道啥时候出现了。

老谌笑道:“你小子又过来蹭饭了?”

郑湘一拉他便走:“立刻,带我去找老庄。”

代小天拉住她,“你这样像是去赌钱的吗?”

“庄哥”的地下赌场,早已经“游击“到了郊县。那是一座老旧的楼房,门口坐着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不用想都知道那是望风的。

郑湘又穿着香姐的名牌外套,像一个浮夸的暴发户。

看来,这个场子赌得并不大。郑湘还记得自己捣毁的最大一个赌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个暗哨都有对讲机,一旦发现异常,会及时通知赌场。一进去就会被搜身,还安装了手机信号屏蔽仪。场上不仅有免费的饮料、水果,还有很多“水娃“——放高利贷的家伙。那些赌场还有很多“赌规“:不到时间不赌,过了时间也不赌;再例如不管是输了还是赢了,绝对不允许中途离场,目的就是怕赌客中潜伏进了警方的“卧底“去给警方通风报信。

“像平常一样走就是了,不要看任何人。”代小天低声说,然后打了个饱嗝。刚刚在路上狠狠宰了郑湘一顿炸鸡。

郑湘埋着头,和代小天往楼房里面走。门口的年轻人望了他们一眼,站到一边,往藏在衣领里的对讲机麦克风说了几句什么。

她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扫视着楼道里的摄像头,判断着赌场的规模。这些习惯性的动作让她不自觉地想:自己以前的确每次都只留意如何冲进去,如何包抄众人,堵住出口,留下现场证据,但是真的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赌徒们究竟是怎么样。她看到的,永远是一副副来不及反应和抵抗的,沮丧或恐惧的动物。

“应该是这儿了。“小天在5楼的一个毫不起眼的门口停下来,这间屋子和其他地方唯一的区别就是门口隐藏有两个摄像头。

他们敲了敲门,门隙出一条缝,一个壮汉探出个头。

“庄哥朋友。“小天对他说。

壮汉默不作声地打开门,拿出个金属探测器,在二人身上扫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你说是庄哥朋友他就让你进来了?“郑湘一边走,一边轻低声地问。

“不是,是那个守门的认识我,以前我们一起看过场子。看来他不认识你。“小天轻声回答。

话音刚落,一个拿着托盘的青年走过来。小天和郑湘识趣地把手机关掉,放上去。郑湘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被至少五双眼睛死死盯着。

小天捡了张百家乐的桌子,忽然搂住郑湘,让她坐下来。

“姐姐——“小天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娇嗔叫着她,“咱先玩点小的,感受一下下。“然后向她轻轻使了个眼色。

这小子!郑湘一下明白了,她伸手捏了捏小天的脸,配合着他:“小东西,真调皮。“她被小天突如其来的演技搞得几欲笑场,但是又总觉得哪里被挠了一下。她看见对面几个应该是打手身份的人,看小天的眼神由警惕渐渐变得嘲弄而玩味起来。她松了一口气。

她玩了两把,很快赢了两万,但是心里一直暗自捏把汗,按照他们曾经邀请的赌博犯罪研究专家对他们的培训,很可能再过两把,她就会彻底输出去,让生客尝甜头,再有惦记,目的就达到了。这些都是赌场的套路。几把下来,她已经差不多判断出在座的几个人谁是赌场的“托“,谁是“水娃“了,现在靠小天的“暧昧“能隐藏身份,但是如果再拖下去,她这副生面孔一定会被起疑。

“姐姐,我去喝点水。“小天突然温柔地说。

这是他们的暗号,“喝水“表示暂时离开,“上厕所“表示有情况,就像赌场也有自己的暗语一样。小天一定是听懂了荷官和托的暗语,赌场的“做局“即将到来,她必须赶紧离开。到餐台拿水果,顺便观察四周。

“你运气好啊,除了你和旁边那老头,一桌子全是托。“小天在往嘴里塞水果的时候轻声说。

“所以,如果我赢了钱,他们不会让我走的对吧?“她轻声答道,“没想到我牌技这么好,得他妈坚持到啥时候啊?“

“别急嘛,最近生意不好,庄哥肯定会亲自带熟客过来。“小天道。

“如果是老赌棍,我担心会认出我,我身上啥都没带。“郑湘正说到这里,看见门口走过来三个人。

“那个戴帽子的就是老庄。”小天道。

郑湘看了三人一眼,突然眼一瞪,赶紧转过身。心里暗道:“糟了。”

那三个人,其中一个她认识,竟然是白局长的弟弟。但是很快,她嘴角露出了微笑。

白局长弟弟入座的那一桌很快变得热闹,跟赌场氛围很不符,但是很明显庄哥在开发这位大客户,那里顿时花团锦簇。

郑湘和小天默默地看着局势的发展。

赢到20万的时候,白局长弟弟准备上厕所了。庄哥回到了自己里间的办公室。

郑湘迎了上去,假装跟他偶遇,轻轻地打了个招呼。对方很快认出是她,脸色大变。

“郑……”他指着她,话在嘴里打转了半天。

“放心,白先生,只要你帮我个小忙,我一定不会给白局长说的。”郑湘搭着他的肩,向庄哥的小间走去。

庄哥的小间被推开。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白局长弟弟沮丧的脸,后面跟着的是郑湘。

“兄弟,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郑警官有啥问题,你就尽量配合。她说了,今天的事情,权当没看见。“白局长弟弟说完,转身离开。

庄哥慌乱了两分钟,意识到局面的严峻——这是个白局长弟弟都不敢得罪的女人。他摘掉眼睛,不动声色地揉了揉眼睛,很快真的下来。

“请问这位警官有何吩咐?”他戴上眼镜。

郑湘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杀气,她知道,庄哥手上所有的人都虎视眈眈地围了过来。

她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只问几个十年前的问题。我什么都没带。江湖的问题江湖解决,咱们哪完哪了。“

庄哥疑惑地看着她。

她坐下来,把代小天叫了进来,“这是我小弟,他不是警察,你们门神小弟认识他。不信你问。”

代小天揉了揉手腕,恢复镇定,看来他刚刚被人控制住。

庄哥点燃一只烟:“郑警官有话直说,下次不用这样,不厚道。”

“那好,我就直接问了,”郑湘说:“十年前,你是不是有几个熟客,一个叫张浩的,一个叫刘力治的,还有一个——叫陈振宏的。“

庄哥一怔,转而笑了,“陈振宏,肯定听过,永晟的大老板,前面两个没听过。“他的手不知道如何放,索性给自己倒起茶来。

“你怎么可能没听过,我就直说了吧,那个张浩和刘力治,是运钞员。当时的电视、报纸,连续报道了一周,因为,他们和另外一个叫方强的运钞员,劫持了一辆运钞车,后来,都死了。“她坐到他的桌子上,点了一根他的烟,“你真的,不恨陈振宏吗?“

庄哥盯着手上的茶,沉默了许久,“你确定想听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