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屾篇
等待,是这些天我做过最多的事,我知道这件事最终会结束,以一种理想的方式。
捷诚还会向前走,我也会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这些话在我的大脑里来回盘旋,一合眼,却还是她的脸。
表面平静的等待里总裹挟了许多不安定的成分,怕什么,怕她恨,怕她躲,更怕她离开。
初见她,她总是一副疏离的样子,刻意拉开距离,潜意识将我摆到对立的位置。
的确,一个女人,年近中年,夫妻感情若即若离,单位被收购,前途渺茫,太容易陷入危机,这实在不是相遇的好契机。
我常常好奇,人生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不受控制地改变,现在有了大片的空闲,终于能坐下来好好想想,答案兜兜转转,还是脱离不了那个原点。
第一次和艺术空间的员工见面,让辛迪约了半小时之后和别家公司的会面,说实话,艺术空间虽然老牌,但它的实力,员工结构,都和捷诚差距太大,我需要的不是稳固和不变,而是全新的,进取的,野心的。
转动把手,打开门,迈步,撞到一个女人,虽然只是一秒钟,虽然只匆忙一瞥,我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她未脱稚气的脸,在一桌严肃的男人间有些朦胧,像隔着纱缎,她一直没抬头,只夹眼前的一碟小菜。
——“是调味品的姜,禾苗的禾。”
她的声音始终盘旋在我脑海里,间或夹杂着林智细数艺术空间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业绩。
尽管我早在辛迪准备的文件里看过,但他的话并不令人反感,又或者是因为她在场,我忍不住心底无奈自嘲,什么时候开始自欺欺人的。
辛迪一贯豪爽心细,跟在我身边历练多年,早看穿了我对艺术空间的态度转变,借势站起身挡酒,姜禾的眼神在我余光里忽闪了一下,大概她以为没人注意,因为她正一脸鄙夷。
就这样,那个记忆中恼人又活泼的小姑娘和眼前故作成熟的女人重叠起来。
若干年后,她依旧童心未泯,我们此时就坐在一张桌前,我很庆幸。
这之后的事,发展并不尽如人意,为了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为了公司发展的前程,为了一切我前半生唯一的积累,我做了许多事,大概因为把她牵扯其中,所以愧疚感格外沉重。
姜禾太善于以她那种宠辱不惊,淡淡然的方式抗衡我,激怒我,以至于我对她一度束手无策。
我们中间敌对太久,我实在不懂,她究竟是装清高,还是真得对商场手段一无所知,不过都没关系,她总是那副样子,恰到好处,我偏偏喜欢那份恰到好处。
辛迪对我临时起意收购艺术空间的事闭口不提,只按部就班做自己的工作,她聪明,话少,我信赖她,但即使睿智如她,也忍不住在医院里开口问我,我对姜禾的特殊,究竟是出于什么。
那时姜禾刚和程浩洋离开,她生怕她的丈夫误会我们,走时甚至没打招呼。
我看着窗外的初雪:“太久了,我也有点记不清。”
不是搪塞,是的确记不清了。
留给我回忆过往的时间流水一样过去,再抬头,已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坐下,他依旧是那副淡淡然的样子,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确定他究竟是真不在乎,还是做派而已。
“你觉得你制造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他语气里透着微不可闻的无奈。
“只怪你没在正确的时间毁了我。”
“易屾,你放不下往事,往事也不会放过你,继续下去,大家都不好过。”
“你来是跟我谈判的,不是解救我。”
钟世勋没再多说一句话,站起身打开门,又回原位坐下。我绕过他,走出门,经过一段静谧的走廊,见到天光,有些晃眼。
辛迪走得很慢,步履似乎带着沉重,少了她平时的稳健迅速,一个糟糕的念头立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易总,姜总监已经很久没到公司了,我联系不到她。”
我回到捷诚,员工还在休假,辛迪走在我前面,眼疾手快把门上的工商局贴条全部扔到了垃圾桶。
中间是姜禾的办公室,我明知道她最不喜欢当显眼的那个,但就是鬼使神差地把她安排在了最中心的位置。
有时候想想,和逗猫似的,她真生气,真恼怒,真耍脾气来追你,咬你,你也喜欢逗她。
推开门,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熟悉的气息,就连我很久前送给她的那盒茶也静静躺在办公桌上,她认真起来,真的不放过一个细小的机会来展示绝情。
我知道无数种方法找到她,她的住址,父母,朋友,律师,几通电话就会打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然后呢?
那些糟糕透顶的往事的罪魁祸首的确是我,我无法辩解和开脱,只能完全暴露在真相面前,届时我真的有信心,站在她面前,让她爱上我这样的人吗?
又或者是,我忍心吗?
姜禾是个渴望普通爱情的普通女孩,她聪明,但没有聪明绝顶,她温柔,但没有时时温顺,她坚强,但也有诸多软肋。
她是个好人,经历许多挫折,其中不乏我一手给她造成的难事,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她值得自此幸福且简单地活。
我不应该再去搅乱她的生活了。
我坐在她的办公椅上,合上双眼,却还是一张张她的脸,高兴的,狡黠的,悲伤的,无奈的,失望的,都是她。
英语里有一句you deserve it,看起来客观的句子,放在不同的语境里可好可坏,放在当下这种情况,我猜是我活该。
捷诚的业务全部恢复正常,智工派来张靖对接工作,他比我想象中更热情:“易总,好久不见啦。”
上次见,是他满腔怨气离开捷诚的时候,也是姜禾成天恨我的时候,的确过了很久,唯一相同的是,我们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恨我的位置。
姜禾总以为我和智工合作,是因为弥补愧疚,但说实话,我并不觉得亏欠,只是想到她知道这个消息后偷笑的表情,何乐不为。
“好久不见,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禾姐呢?前段时间她可愁坏了。”
张靖朝我投来一个“一切都懂”的眼神,我自然知道她因为我的事而忧心,但从外人口中得知,还是让人惊喜。
晚上和汪洋吃饭,他鲜见地话少,只闷头吃菜。
“是你通知钟世勋的?”
他扯扯嘴角:“你早知道,还问我干嘛。”
“心情不好?”
“没,就是有点累。”
见他不想说,我也不再问,两人沉默地吃完了一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