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屾篇
那年夏天很热,西瓜放在桌上一下午不吃就会酸掉,冰美式的杯子外全是水珠,根本不能抓在手里。
球场的地面太烫脚,只有趁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能打一场,后来实在起不来,也就不去了,窗外的蝉鸣从早到晚,吵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最后练就了充耳不闻的能力。
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就是粘腻,大汗,炎热,还有她。
她一眼看上去挺普通的,皮肤白净,不胖不瘦,总梳着高高的马尾,在一众谈笑风生的夏令营英语助教里,她算极其安静的了,除了教学时间,平时不会跟外教聊天,Adam偶尔跟我谈起她,总是用shy,silent来形容。
我是个比较尴尬的存在,面孔是华人,却是以留学生的身份来到这里,身边能说话的同伴也只有从加拿大来的同学,还有钟世勋,当然不是现在剑拔弩张的关系。
我们是个小集体,每天无所事事坐在公共教室最后两排打游戏,夏令营的课程还是本校学生上的更起劲些,在前排坐着踊跃回答,大概跟学分挂钩。
我看着屏幕上不断被打掉血的小人,内心没一丝波动,脖子困了,抬头看窗外,还是热气沉沉的景,奥斯卡低声怒吼:“Hayden,watch out!”
都没意义,就像钟震霆不久前一脸淡漠地对我说,易屾,没意义。
我的好坏没意义,我和钟震霆名存实亡的父子关系没意义,那个一生下我就远走他乡的被称作“母亲”的女人的存在没意义。
外祖的性格寡淡,除了下棋,剩余时间便是各忙各的,即使他大多时候都是坐在窗前,或看景,或看书,或浅眠。
多年共处,我能理解他,年近八旬,正是应该坐享天伦的年纪,唯一的女儿却被一个有妇之夫伤害不浅,害到她精神失常,从我记事起就有一个永远住在疗养院沉默不语的母亲。
偶尔照镜子,看到自己脸上和钟震霆相似的部分,就会从五脏六腑泛上厌恶的情绪。
钟震霆是主动找上我的,那时我正和同学打球赛,他在一边耐心等散场,一身端正的西装,站在人群里格格不入。
他走在我前面:“易屾吧,我们谈谈。”
——你妈妈和我当年的事太复杂,生下你,不在我的计划内,你学经济,如果接触到国内市场就会知道,至诚在业内的位置,之前你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按时打到你外祖那里的,我也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以后如果你打算回国发展,这层关系就忘了吧,你可以把我看作是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后半辈子不回国?”
——你自己选择,我只能说,国内从业的环境,一定不会比这里容易。
“我懂了,”我装作没看到他眼神里的威严和威胁:“我毕业后,宜市见,钟先生。”
他皱眉厉声道:“你想怎样?想来至诚?”
“有这方面的打算。”
钟震霆冷笑,像看疯子似的看着我:“你觉得,我会让你踏进至诚的门?”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是。”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蓦地叹气:“易屾,没意义。”
外祖听完我回国的打算后,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想去就去吧。”
“我做成那边的事情,就回来。”
他恍若未闻,探手拉开柜子,示意我打开里面的保险箱:“你知道密码。”
里面只放着一张银行卡。
外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他这些年给的,都在这里了,你带走,我落得清净。”
我慢慢拿起那张卡,里面无疑是二十多年积攒起来的一大笔钱,来自那个全世界我最不耻的人,讽刺的是,这同时也是我能真正与他抗衡的第一笔筹码,我不得不用。
外祖心如明镜,终是叹了口气:“易小山,我拦不住你,但人活一辈子,不能只奔着一个目标去,你妈当时就是那样,除了那个男人,眼里再没第二个念想,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
我满心算计,虽听到了外祖的话,也理解,但就是没落在心坎里。
还有什么事,比我搞垮钟震霆还重要呢。
我恨极了他,但越是恨,越要步步为营,有十足的耐心和谋划。他浸**商海几十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出色的成功商人。
即使是蚍蜉撼树,我也要让那小小蚍蜉把巨树断根绝种。
钟世勋,钟震霆唯一的儿子,未来至诚的继承人,在美国读MBA,暑期归国,去宜市海大跟导师参加夏令营。
比起钟震霆,他太过于简单,简单地可疑,和其他男大学生一样,喜欢打游戏,打篮球,只花了半个月,就和他无比熟络。
“易小山,我下半学期可能去加拿大做项目,到时候你来吧。”他笑着拍我的肩膀,我边在水龙头下冲脸,边含糊不清回答:“嗯。”
注意到姜禾,完全是偶然,没有一见钟情,甚至没打过一句招呼。
她是隔壁班的助教,口语磕巴,性格安静,来得永远是最早的一个,往往还没开门,就见她靠墙等着了,一次一次经过,脑海中自然就有了印象。
钟世勋半含笑地坐到座位上:“隔壁那个小助教真搞笑,翻译卡壳卡到爆,Adam头都大了。”
我莫名想象到她脸红到耳根的窘迫模样,不禁追问:“Adam要换人吗?”
“没,”钟世勋摇头:“她说是为了追一个男生特意来的,Adam还挺支持她,觉得这姑娘比表面看起来更胆大。”
我“哦”来一声,向半开的后门看去,正好瞥见她的半个背影,就连肩膀都是紧张的。
一个小小助教工作,被她搞出了国家会议同传的阵仗。
这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倒追男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