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屾篇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提着行李离开姜禾的小公寓的，我们像两个喝多的人，一直说到凌晨，最后看着她紧皱眉头的睡颜，天知道我内心有多煎熬。
我知道，在姜禾看来，我处心积虑谋划多年，人生唯一目的就是毁了钟震霆，毁了至诚。
只有我自己明白，伪装的过程有多煎熬。
仔细想来，我已记不起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就放弃了那份仇恨。
或许是从我和姜禾在一起后，又或许更早一点，早到我去台湾找她，早到见她第一眼，我算不清。
冬天回洛杉矶看外祖时，给他看了姜禾的照片，他说她和我妈妈眉眼间很相似。
“都是一眼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其实很倔的性子。”
我不由得想到姜禾经常被我搞得气鼓鼓的脸，忍不住笑出声：“的确。”
外祖平日话少，但那天却跟我促膝长谈许久。
“小山，你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就不能再算计她。”
“两个人的感情最怕算计，也最禁不起算计，看看钟震霆和你妈妈的结局，你不要变成那样。”
“我知道你想重新开始，但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头不容易，你得处理好过去的事。”
他言辞隐晦，但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我过去为了搞垮至诚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其中一个最大的麻烦还在尼泊尔，悬而未决。
我有点拿不准，当初设局时就是奔着不惜一切代价搞垮至诚的，一点余地没留。
但现在看来，我已经有了不能割舍的牵挂，如果局面不受控制，那姜禾……
我不敢往下想。
“要是有意外发生……我……”
外祖打断了我吞吐的话：“那就离她远远的，不要影响她的生活。”
他的语气有些隐怒，仿佛将对钟震霆的恨迁移到了我身上，我没再说话，沉默地靠在温暖的壁炉旁，心里却是一片冷寂荒原。
我猜，再恨钟震霆，我也不可避免地继承了来自他的一部分可憎，不过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对姜禾的爱，是不掺任何杂质的。
尼泊尔之行，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我做了一家空壳公司，对外主打再生水资源科技实现干旱地区人为水循环，对至诚在尼泊尔的业务发展困境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但这个公司的每项支出，都来源于捷诚，我用自己赚来的每一分钱，给钟世勋搭建了一个有着繁荣无比的合作伙伴的幻梦。
骗过了至诚的背调，骗过了财务审计，骗过了钟震霆老谋深算的那双眼睛。
我该高兴，一直以来，我要的不都是这个结果吗？
把他们的发展资金大头全部套牢，然后再彻底甩开这个空壳，用捷诚这间从一开始就注定陪葬的小公司，换至诚几代人的心血，是一桩不会赔本的买卖。
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在这个算式里，我没有加上我倾注在捷诚的心血，没有加上那些因为信任我而跟着我一同从至诚走出来的人们，没有加上姜禾的努力，我为达成目标，无形中拖累了太多人。
可是现在收盘太晚，资金已经全被投到了尼泊尔的商圈，至诚撤不回来，我也一样。
再加上那次被工商局调查，我就隐隐察觉到，我的举动，或许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但我没想到，钟世勋保我出去后，我身后依旧有甩不开的尾巴。
钟世勋找我谈过一次，他一直为至诚疲于奔命。
但我从他身上从来看不到愤恨或怨怼的情绪，好像至诚陷入破产危机，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难题，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也不会因此怎样。
他淡笑着讽刺我：“你的目的马上就要达成了。”
我看着他略显沧桑的面孔，很难想象，在我们都年轻的时候，他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嗯，不过你好像不太在乎。”
他耸肩：“人总得慢慢接受现实，我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只能尽力而为，至于结果，无所谓。”
“至诚没了，你还有什么？”
他态度坦然：“我还有我这一身本事，不愁当个高管，大不了，就回硅谷继续老本行。”
“钟震霆呢？”
“我控制不了他，我猜，他也得找到让自己接受现实的方法吧。”
我有些恼火，恼于铁拳砸在棉花上，还是空心棉花：“你除了灌鸡汤，还有别的事吗？”
他这才慢条斯理说出，几乎改变了我后半生迹象的话。
——易屾，至诚一直以来就有财务问题，你知道，和很多企业一样，我们也会避税，但免不了，盈利数额较大时，会使用一些非常规手段。
你上次被调查，其实就跟至诚有关联，我们在华东大区的市场总监郑理，对，就是他，跟了我爸十多年，因为偷税漏税被查，我们为了压消息，做了很大功夫，所以业内才没有走漏风声。
你在离职前，作为高管，接触了不少大项目，审计就查到了你头上。
——你在尼泊尔的项目，多半马上要被查到了，我没猜错的话，这些年那个公司的进账，其实是由捷诚在撑着吧。你知道一旦这件事见光，被坐实，你面临的是什么。
——跨国金融巨额犯罪，更不用提国内大大小小的指控。
——你要想好，下一步要怎么走。
“你专程来告诉我这些？”
他站起身：“我跟姜禾聊过几次，她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她吧，否则不会眼巴巴从大学等到现在。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拖累别人。”
“我不会害她。”
他苦笑一声：“你这话，我爸对你妈妈也说过的……”说罢，掩上门出去了。
我只感到一阵怒火从心底迅速蹿起，我顺手抄起茶几上的茶杯，狠狠朝那扇关上的门掷去。
钟震霆当年对我妈妈做的事，我绝对不允许发生在姜禾身上。
这个恶性循环，要断在我这一环，即使这意味着离开，意味着从姜禾的世界里销声匿迹，我也要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