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成天爱的方向感一直很好，虽然家境不差，但成家二老并没有过分溺爱她，从她上小学开始便让她自己踩着单车去上学。二十年前的人们没有对社会环境过分忧虑，不像现在，放学时间没到，家长们已经守在小学门口，就怕晚一分钟孩子便被陌生人拐走了。
那时候成天爱每次开学，成爸爸都会给她换一辆崭新的小单车，花样是亲自带她去挑的，不像其他小女孩喜欢粉粉的花花的，成天爱喜欢的总是那种结实的，因为她不喜欢骑大道，喜欢从家里出发以后，拐着十七八个弯从各种小道去学校。
大道上男孩子太多了，她曾经被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堵住过，他们揪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取乐，想看她哭出来，她只哭过一次，发现那些人乐此不疲以后，就再也不肯哭了。后来她知道那些人会在半道堵她，就学会了走小道。
她会在心里默默记住拐了几次左，几次右，有了感觉以后，哪怕拐过再多个弯，她都不会迷路，永远可以找到去学校的方向。
可现在，站在这条陌生的街道上，成天爱像个傻子一样左右张望。不是这条路？那是另一个方向？
“你认不出来吗？”许斐的语气已经不是询问，而是诱话。
成天爱淡定地往反方向走：“还不是被你带的，我怎么可能不认路？”
她往前走了一段，发现许斐依然站在原来的位置，更加急躁了。
“不是要去店里拿东西吗？走啊。”
许斐直直地注视着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成天爱被他瞧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
“你还不打算对我说实话吗？”
“什么实话？你别发疯了行不行？”
成天爱不想待下去了，她直接去那家店里等他好了，她加快步子往前走，却被许斐拽住了手腕。
他将她拉回身与他对视。
“你别闹了，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你如果认得路，应该会知道，我刚刚是在骗你，那个方向就是对的。成天爱，你到底是怎么了？”
这么多年，成天爱从没听许斐用这样关切的语气和她说话，他向来是不忌惮把他最差的一面展示给她的，他最不愿意在她面前示弱，更不用提关心她了。关心敌人，跟投敌求荣没什么区别。
但现在他却丝毫不掩藏他的关心，像是要卸下她的防备，告诉她，他没有任何恶意。
成天爱当然相信他，起码这一瞬间，她看得出来他是真诚的。不过以后谁又说得准呢？
“我，我就是被你绕晕的。”
许斐松开她，笔直地站着：“好，你不承认是吧，我现在什么都不做，你告诉我，哪个方向是对的？”
成天爱愣住，她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如果按照许斐刚刚说的话，那她应该走左边那个方向，但万一他又是骗她的呢？她要是再走错了，就没那么容易解释过去了。
等等，她为什么要选？这不是自己往坑里跳吗？她就不该顺着他的思维走。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成天爱直接往马路边一站，正好一辆计程车过来，她赶紧招手拦停，拉开车门。
没等她弯腰，侧面一只手伸过来，将车门又关了回去。
“不搭。”许斐对司机说，将她又拉回了人行道上。今天不得到个答案，说什么他都不会让她走。
“你有病啊，别以为咱俩认识你就可以随便管我，你凭什么啊？我可以随时报警告你骚扰的。”
“随便你，只要得到我要的答案，被拘留我也认了。”
成天爱好笑地看着他：“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许斐沉默地看着她，几秒后，悠悠吐出两个字。
“重要。”
成天爱浑身一僵，路灯闪了一下，无形处仿佛有只手伸向她的心口攥了一把心脏，然后又松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心脏跳动也开始急促紊乱。
她无所适从地杵在那，一时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知道，从我进黛蓝以后，你似乎就一直在出状况，先是毫无预兆的晕倒，然后是躲避医院的检查，现在是突然不会说外语，连路也不认识。”
许斐眉头蹙起：“成天爱，我不是个傻子，就算是，我也看得出来你有问题。我只想要你一句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不要逼我自己去找答案。”
最后这句话成功威胁住了成天爱，虽然她知道，他就算去找也不会找到答案，但万一，他把今天撞见的事宣扬出去，公司就会知道她失去能力的事，那就算她为公司立下再多功劳，公司也不会留着她的。
一个不能创造价值的员工，对公司而言就是个累赘，不开除还留着过年吗？
想到这，成天爱张了张口，真相几乎在喉咙口呼之欲出了，但一瞬间，她又咽了回去。不行，如果把真相告诉许斐，那就等于送了个把柄在他手上，他会那么好心吗？
从小到大，他最想做的事情不就是打败她吗？这么好的机会，他会放过吗？如果她前一秒告诉他，后一秒他会不会给路总打电话呢？
就算这件事听起来再天方夜谭，但以她现在和路总的关系，路总说不定真会将她之前的那些举动一一对应起来，到时候，就算路总不相信锦鲤之说，也未必不会在其中大做文章。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难以收拾了。
成天爱心里的担忧一重盖过一重，最后严严实实地压住了真相两个字。她不能对许斐说实话，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该怎么解释呢？
她突然决定撒个弥天大谎，而且她有把握，这个谎言一定能瞒住许斐。
“其实——”
许斐屏住了呼吸，眼睛也没眨地等着她。
成天爱露出凝重而悲伤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可以将埋藏多年的惊天秘密公之于众，瞬间得到解脱一般地，开口。
“我生病了，脑膜瘤，恶性。”
许斐的瞳孔放大。
“这个病一开始的症状，就是你看到的，肢体不协调、晕倒、嗜睡，慢慢的还会更加严重，脑力退化，变傻变笨，像个白痴。”
许斐脸色凝固。
“到了最后，就跟年迈的老人一样，生活不能自理，直到死亡。”
许斐的脸色已经惨白无比。
成天爱忽然有些负罪感，但她没有选择，只能继续把戏做下去。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去医院检查了吧？是没必要，结果我早知道了。”
“成天爱……”
“别说了，什么都不用说，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和怜悯，尤其是来自你的。”成天爱不敢去看他的眼神，她知道此刻许斐眼底一定会涌现出无数后悔自责，她要是多看一秒，都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场。
“我走了，让我冷静一下，你也冷静一下吧。”
说完，成天爱再次拦了辆计程车，这次许斐没有阻止她。她坐在车里，直到车子开得很远，依旧可以从后车窗看见他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对不起了，许斐，我也不想的，是你逼我的。
成天爱回到酒店，将整个人往**一扔，许斐没有找她，应该是彻底相信了她的话吧。她真的是个天才，居然能想到这样完美的理由。
但另一方面，她又有些内疚，说起来许斐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这么欺骗他，是不是有点过分？万一将来他知道真相，愤怒起来会不会找她决斗？
她突然恨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早知道这样，她宁愿把林蓁龄这个代言人拱手让给许斐，也好过背负上这种心理的负担。
她把行李箱甩到**，开始收拾行李，她要立刻回去，有多快就多快。
收拾到一半，手机却响了起来，许斐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着光。现在她就像是这一大片黑色的屏幕，她的无耻把许斐都衬托得明亮起来。
她迟疑了下，按了接听。
“成天爱。”许斐的声音低低的，四周也很安静，不知是在车里还是回到了酒店。
“不是说冷静一下吗？”
“我就是想问问你到酒店了没有？我……我确认一下。”
许斐说话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到了，谢谢。”
“好，呃，那你先休息吧，不打扰你了。”
“许斐。”
“在！”
“没什么，早点休息。”
她迅速切断了电话，抱着脑袋又把自己陷进被子里。突然，她掀开被子，望着天花板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她突然意识到，她忽略了很重要的事。
许斐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久久没缓过劲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心里流转，伴随着深深的后悔。他不是后悔这么多年跟成天爱针锋相对，而是后悔自己曾经哪怕一个瞬间的咒骂过成天爱有病。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真的得病。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诅咒，那是不是他在那些瞬间口不择言的话，让成天爱成为了受害者。
他不明白，怎么会呢？她还那么年轻。就算，就算这是个年轻人会得的病，又怎么会是成天爱呢？她从小到大那么活力十足，哪次运动会不是连拿好几个冠军？而且她有健身的习惯，饮食也很健康，也不胖，多少比她不讲究的人不也健健康康活着吗？
许斐无法说服自己，一个平时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从不认输的人，现在却那样脆弱。他不敢想，对成天爱来说，这是怎样的打击。
他突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逼问她，就为了得到一个答案吗？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内心深处邪恶念头驱动着他去这么做，就为了亲眼目睹成天爱遭受痛苦。
人渣，他就是个人渣。从前渣在和一个女生作对，不依不饶；现在渣在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就为了满足自己那变态的胜负欲。
他就应该被当做有害废品扔进垃圾桶里，送到火炉里彻底烧成灰烬。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成天爱说她最不需要的是同情和怜悯，但他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件事无动于衷，和她恢复到从前那样的状态呢？
出租车到达酒店门口，许斐还沉浸在思绪中，被司机提醒后才推门下车。他无精打采地走进酒店大堂，正打算直接上楼，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却堵住了他的路。
他愣愣地睁大眼睛。
成天爱站在酒店大厅里等了十几分钟，总算见到他出现。
“我刚刚晚饭没吃饱，你介不介意一起吃个夜宵？”
“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还没说完，许斐已经被她拽去了酒店餐厅。
两人随便点了点甜品，然后找了张角落的圆桌坐下，餐厅在二十多层，落地窗外就是极致的夜景，成天爱从坐下后就一直望着窗外，而许斐，时而盯着白色桌布，时而盯着对面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成天爱终于收回目光。她看着许斐，目光有一瞬间的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下定决心。
“我想跟你说……”
“我会保密。”
成天爱吃惊地看着他，然后端起水杯狠狠灌了一口。
“别答应得这么干脆，你能保证对谁都不说，包括你最亲近的人吗？”
“可以。”
许斐丝毫没有犹豫，事实上，就算成天爱不要求，他也会这么做，但她提了，他就更明确自己应该这么做。
成天爱知道自己不该再小人之心，嘴巴却还是比脑子更快：“如果你说了呢？”
许斐愣了下，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却还是开口：“你说怎样就怎样。”
成天爱咬了咬牙：“希望你说到做到。”
没等甜品上来，两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于是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两人各自吃着东西，一句话也没再交流。等到结账的时候，服务员过来，许斐刚想买单，成天爱将单子接过来，留下自己的房间号。
“我不喜欢欠人，这顿饭就算我的。”
许斐这才知道，她也住这家酒店。怪不得她不让他去接她呢，原来是不想让他知道两人住同一个酒店的事。但现在因为担心秘密被泄露，她宁愿自曝，也要跟他说清楚。
在她心里，他人品是有多低劣。
离开餐厅，两人走到电梯口，许斐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什么时候休假？”
“开玩笑，我为什么要休假？”
许斐盯着她：“你不休假怎么治病？这种病应该拖不得吧。”
成天爱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我知道，我有计划了，总之你不用操心，记住答应过我什么就行了。”
电梯上来，两人走进去。
“对了，有件事跟你说一下，”成天爱撇了撇嘴，“林蓁龄那边，我谈下来了，她会成为我们Ａ组的全系列代言人。”
“你也别不开心，这种结果其实很正常，我毕竟在这一行经验比你多，你努力努力，以后总有机会的。”
许斐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恭喜。”
“好了，我到了，早点休息吧。”
成天爱走出电梯，头也不回地拐弯，许斐看着电梯门在面前缓缓合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慢慢靠在了墙壁上。